第22章 肯舍一滴泪 他此生坎坷,很少与人交心……(2/2)
“而且他们真的喜欢打仗么,擅长打仗么?”李牧随口问道,“为什么我的子嗣就能打仗呢?”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基本上父亲做什么,儿子也会做什么,赵括只要是赵奢的子嗣,即使年纪轻轻也会被委以重任。
“大概是家学渊源吧,”唐秋生轻声说,“将军的子嗣跟着将军耳濡目染这么多,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其他人也没有知兵的机会。”
“如果有学校就好了。”
“如果此后再无贵族就好了。”
唐秋生发现自己同时和秦王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秦王转过了头,看了一眼黑发少女,然后先自己说了下去。
“若是未来,天子之下,众生平等,没有什么公侯伯子男之分,当然也谈不上子承父业,”秦王慢慢地说,“也无封地封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册封诸侯么?”李牧提起了兴趣,问道,坐正了身体。
秦王摇了摇头说道,“不,前世之鉴,后事之师,册封诸侯不如分天下为郡县,划地理为犬牙交错,使各地无从凭借山川地利拥兵自重,”
李牧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如此这般,倒是不错,但是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子嗣谋求一个爵位的话,会有人和你打天下么?”
“应该会有很多人吧,毕竟草民远远比贵族多不是么。”黑发少女开口道,“能拿到封土封地的才有几个人,若是草民都愿意陪他打天下的话,岂不是比分封诸侯册立藩王要更得人心,更有人帮忙么。”
李牧笑了一声。
“那么可以给予草民什么呢?”他笑着说,“打天下也好,打仗也好,不都是设立寥寥几个奖项,让大家抢破头颅吧。”
少女想起了什么,擡起了眼睛,看向了跳动的烛火,她的眼睛乎闪闪发光。
她在期待什么。
“太平的日子吧。”她轻声说,“如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2)”
“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去什么地方,不用考虑是不是安全,也不用担心随时会和其他国家交战,可以安心筹划自己的人生。”
“今年种下的庄稼,秋天一定会收获。”她轻声说,“今年开始建筑的房子,明年已经可以住进去。”
“而且如果以后真的没有世家贵族了,”她静静地说,“也许就可以有学校了。”
两个人同时看向了她。
学校是什么?
“如果每个人都在一定的年龄受教育的话,然后进学,”唐秋生安静地说,“之后找到合适的工作。”
“只要你比其他人更优秀,就会得到任用,任何人都可以读书识字。”
“都可以按照士的标准受教育。”她说道,然后她自己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好像听上去像做梦似的。”
“但是我不觉得是做梦。”她轻声说,“我想,一定会实现的。”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办一座大学。”她说道,然后笑了一声,将碗里的酒继续灌了下去,“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是象牙塔,是理想乡,是很多奇迹的起点和发端。”她说,“年轻人会聚集在那里,梦想自己的未来。”
“大概就是这么个东西。”她说,“如果将来没有贵族了的话,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有学校了呢,也会有大学了呢。”
唐秋生突然感到了秦王在看她。
她端起碗来,又喝光了一碗,“当我没说好了。”她胡乱地说,“也许是我做梦想到的。”
“虽然现在是晚上,但是也不是说梦的时候。”秦王平静地说。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自己的酒碗。
如果想要废除贵族制度,没有子承父业兄终弟及的成规,选贤任能当然也成了问题。
学校么。
他倒是想过给让所有的官吏开设课堂,让每一个国民都记住大秦的法令。
但是如果大家都识字的话,倒是好办多了。
而且医,农,吏,工之道,若是能有一套成规,国民年幼的时候就入学学习,是个好主意。
如此想来,经邦理政,行军打仗,也不是不能教授的。
自己就真的不需要豢养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族蛀虫了。
灯花闪烁了一下,秦王擡起手,剔了剔灯,莫非这个少女是想用这个设想来劝这位老将军不要将自己一生北据匈奴的经验浪费了。
李牧依旧在喝着酒,这酒的确不太好。
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滋味,大概是搀的水太多了,长平之后,赵国中的青壮年男性损失惨重,大概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来酿酒了。
所以大概整个邯郸城,都找不出几坛好酒了。
李牧叹了口气。
他站了起来。
“我北据匈奴多年,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若指掌,但是这些年月也不是白活的。”他说道,“如果你来到这里是希望我能为这件事出力。”
“我愿意竭力而为。”
他叫来了个下人。
“去把李左车喊起来。”他吩咐道,“让他来这里见我。”
下人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左车这个名字,唐秋生完全不陌生,秦汉之际谋士如云,李左车在其中也有一席之地,始皇帝去世后,六国遗党并起,其中赵国就是由这位李左车立下了赫赫战功,虽然后来兵败被俘,也是因为主帅不听他的计谋。
再后来,更是做了刘盈的帝师,t可以说一生显赫。
“我这把年纪了,也颇有些子息,”李牧正色道,“其中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孙子。”
“我一生所学都已经教授与他,他也有些悟性,将来也许能做点事情。”他认真地说。
没过多久,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就被领了过来,下人自行退下了,青年留在了这里。
他明显是被叫醒的,眼睛还有几分浮肿,但是已经认真梳洗过了,看到祖父脸上略微显出了几分困惑,但还是一丝不茍地请了安。
李牧招呼他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面对两个客人。
他虽然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但是认认真真地和唐秋生与秦王各见了一礼。
“匈奴势大,”李牧说道,“虽然现在已经退入草原,但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隐患,将来恐怕还是有不少用人的地方的。”
“二位想必不是寻常人士,能通个姓名吗?”
“我当生报国恩,九死无悔,”他毕恭毕敬地见了一个大礼,“但是李左车,就拜托二位了。”
青年明显吃了一惊,他应该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德高望重国之重臣的祖父如此跪落尘埃,李牧这个礼行的极大,也极恭敬,让唐秋生心里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差点没和他一起跪下去。
然而她的手被抓住了。
秦王抓住了她的手,略微用了点力,暗示她注意一下。
随时准备跑路,唐秋生明白地接到了他的意思。
唐秋生点了点头,擡起手比了个OK的姿势。
秦王垂下了眼睛。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白发老者和对面的青年。
李牧突然感到这个青年周身的气质一下子变化了。
如果说方才他不过一个有些想法的士子,带着一股压抑不平的才气。
那么现在,那种假象如同油被从水上轻而易举地分离了。
他没有擡起头,就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压迫感,来自这个青年的压迫感。
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同时也意味着一言九鼎的保证。
这是某种罕见的天威,既意味着说一不二的统御力,同时也意味着非凡的安全感。
让你想把性命交付给他,未来交付给他,理想也交付给他。
跟着他南征北战,建立他所想要的帝国,而他也会慷慨的承诺你,那个帝国不会再有战乱和纷争,从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你将为生在他的帝国而感到非凡的自豪,享受着他所分享的荣光。
“寡人应允你了,李左车从现在开始就是寡人的臣子了。”他平淡的说,“寡人是秦王。”
“秦王政。”
和青年的慌乱不同,老将闻言只是苦笑了一声。
“果然。”他轻声说,“果然。”
虽然这完全不合常理。
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不是秦王的话,反而更不合常理。
李左车怔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请先生择日入函谷关了。”秦王不疾不徐地说,然后转过身,少女跟在了他的身后走了出去,李左车转过了头,看向了自己白发苍苍的祖父。
他已经站起了身,但是却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甚至只到了自己的眉毛,李左车伸出手扶住了自己的祖父,“就让秦王这么走了么?”
“他们既然有办法来,就有办法走。”李牧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您真的让我入秦么?”李左车问道。
李牧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此事说来话长。”
“那我问你,想不想看到四海归一,生民休息,想不想看到有教无类,想不想看到我传授给你的兵法遗之后世。”他问道,突然又咳嗽了起来,李左车连忙帮祖父捶了捶后背。
“说实话。”李牧命令道,虽然咳嗽,但是声音依旧保持着威严。
李左车点了点头,青年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突然问起了这样的问题,还没有任何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他自幼以来的教育就告诉他,他是李牧的孙子,将来也会成为将军,为赵国效力。
这是他被框定的人生,他也鲜少想过去反抗它。
他突然被询问了这样一种可能性的未来。
如此的明亮和光辉,和他从前所预想的人生道路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万世,众人,四海。
这些词汇都太大了,他就像是在面临什么深渊或者大洋一样,头晕目眩,但是又感觉心脏不正常地跳动了起来。
我因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他点了点头,“想。”他回答道,他在颅内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坚定,也比他想象的要颤抖。
坚定是因为他的确难以抵御地心生向往,颤抖是因为危险,是因为他感到了这条路的危险,但是前方的日光和鲜花让他即使要在悬崖上攀登,似乎也是可以为之付出的代价。
“想。”他重复道。
“所以我让你入秦。”李牧说,“你若是真的这么想的,那就入秦吧。”
“国恩有我来报就够了。”老人说,“我一生戎马,出生入死,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咳嗽了一会,“我想,大概在老天的面子上,也看得过去了吧。”
“而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他说,“你回去睡吧,过不了多时,太阳就升起来了。”
他看着黑暗寒凉的夜色。
他此生坎坷,很少与人交心。
可能是老来心软,还是什么原因。
也可能是那个少女的泪水太干净了,如果传说中的献给神明的莲花真的存在,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泪水里开放的。
如果自己此生的一意孤行自不量力,能换得这样的泪水,那么也是值得了。
她不是这个时代能生长出来的孩子,李牧想,也许在她的世界里,大学的确是存在的。
她所描绘的理想乡也是存在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