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2/2)
“他们存在,但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我们可以信,但不可以求。”
“从此将大家从残忍而血腥的祭祀之中解脱出来。”
“归根结底,不过一点。”毛亨淡淡地说,“以人为本罢了。”
“周公彼时之举,也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纣王鹿台自焚,群巫都说是以自身献祭诅咒于周王室,那时候这也是人人笃信的真理呢。”毛亨笑了笑,“而武王也畏惧的很,要行一场大法式来破这个诅咒。”
“若这个法事举行了,到时候可是说不定多么流血百万,伏尸万里了,我想诸位肯定不会认为那是对的吧。”毛亨平静地说,“于是周公说,我等推行周礼,如此就可以天人感应,四方赐福。”
“孔夫子崇敬周公,是因为周礼写的多么漂亮吗,仪式多么精美么?”
“难道不是做到了尽可能的利生民,休养生息,以得周朝八百年么?”
“所以我们最牢记的难道应该是周礼吗?”毛亨质问道,“还是这种以生民为重,以普通人现世的生活为重的信念呢。”
“秦法严苛,也不以德治天下,更不修礼法,这就是先生所谓的以生民为重么?”有人质问道,“秦王暴躁寡恩,私德不修,驱逐仲父,流放生母,残杀胞弟,这种君王先生觉得能治天下么?”
“更何况秦国本虎狼无道之国,东方各国,本无过失,它却频频滋扰,生灵涂炭,各国国君,本是名正言顺,子继父业,天经地义,然而暴秦之往,以至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种种恶行,令人发指。”
“这种国家和君主,他们如能效法周礼,还能说是文明了几分,你却将他们周朝和周公并列,相信他们改制反而优于周公,未免有些可笑了吧。”
碰瓷的又来了,唐秋生想,他们也许早就这么打算了,如果不能说服对方,就激怒对方,让秦王杀了他们,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各种帽子铺天盖地地扣下来了。
人们天生就会怜惜受害者,进行一番混淆视听之后,坐收千古美名,这就是其中不少人的如意算盘吧。
毛亨只是笑了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我不想和你争辩此事。”他气定神闲地说。
“因为你无颜去面对那些忠臣良将,那些念及故国的百姓了么?从前他们生活在温柔敦厚的周礼之下,现在却要活在此等苛政乱离之下了。”有人说道。
“因为你说的东西很无聊。”毛亨笑了笑,“既然你们无法反驳我关于周公与周礼之说,又开始说秦王不配了么。”
“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暗世者也,险莫大焉。(1)”毛亨神色自若,宁静地说,“我从前不太懂这句的意思。”
“我还得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欺世盗名之徒。”他笑着说,“看到强势的人就冲上去凌辱,看到弱势的人就上去奉承,还觉得自己很高尚,你想要的是真的帮助弱者,讽劝强者么,不,你只想有个好名声罢了。”
“看重自己的名声,超过看重对方的利益,这叫做与君王忠,与朋友义么?”毛亨反问道,“到底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
他安静地闲闲地低下了头,甚至悠然给自己倒了杯水。
“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不当为此生市名。
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
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
“惜名t者,静而休;市名者,躁而拙。”(2)他笑了笑,“言尽于此,我等都是士人,这种文章,并不需要解释了吧。”
“在座诸位,还真是有不少熟面孔啊,”他笑着说,“如果说还想争论方才的那个问题,也不该问我,你们自行去问百姓就好了。”
“我也不信诸位是真情实感地如此思想,”他淡淡地说,“不过是放不下手中的腐鼠滋味罢了。”
“不过,”他擡起一只手,指向了初霁的天空,“提问之前,先问问自己的心,先看看这里。”
“头上湛湛是青天。”
“秦王并不需要诸位赞美,也不需要你们的贴金。”他笑了笑,“我此番来,是作为诸位的铜门中人,讽劝一番罢了。”
“习儒尊孔者甚多?”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这个甚多,能不能比贩夫走卒更多,能不能比被惠及的万千生民更多?”
“他们识字了,成长了,庶人已非旧时的庶人,士人若还是从前的士人,被抛弃不过倏忽之间。”他笑道,“诸位觉得自己人多势众,未免太傲慢了吧。”
“今日之事,举世瞩目,我想大家都知道流传出去到底是谁理屈词穷,无理强辩。”毛亨笑着说,“所以我说了,我不过是来尽同门之谊的。”
“诸位以死求名也是不可得的,若不顺势而为,不过是个可怜的被遗忘的食古不化的老疯子罢了。”他笑道,“我今日言尽于此。”
“希望诸位来时好自为之。”
“若有人就经义之事讨论,我当然是奉为上宾,若是追究秦王的私事,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倒也可以分享给我。”毛亨放下了杯子,磕出了一声脆响,“那位年轻才俊觉得注疏的经书比我更顺理成章,更成体系,那么我们继续谈下去。”
“若是要口诛笔伐秦王,”毛亨笑了笑,“君子口不言人恶,我没有那种爱好。”
唐秋生突然理解了一个词汇的意思。
一代宗师。
他坐在那里,气势就自然而然地压倒了所有人,各种掌故文句信手拈来,甚至连字形错抄都能一一指出来由,互为参照,天衣无缝,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两千年历史大浪淘沙见真金,此世哪有什么儒门人谈经论道能赛得过毛亨呢。
此番论战持续了三天,毛亨终于将四书五经的解释权握在了手中。
结束的时候天上再一次飘起了细雪,他站在满天飞白之中,安静地看着散场。
“看来以后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师配飨孔孟了。”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韩非将牌位递给了他,毛亨垂下了眼睛,看着上面的字,“之后可以把它放到文庙里去了。”
“老师大概会很开心吧。”张苍轻声说。
“是啊,肯定很开心的。”韩非说,“老师这一生忠而见疑,贤而遭谤。”
荀卿三次被逐出稷下学宫,一生颠沛流离。
雪越下越深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唐秋生想,可能古人所谓的昭雪,就是这种感觉吧。
所有辜负他的,所有他本应该得到的,终究会回到他的手中。
最终,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