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2/2)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轻巧地说着自己的死亡?还一把骨灰扬了干净?
两个人甚至不敢深想,多想一分,都觉得窒息。
鱼露来的最早,在先锋军抵达连虎城前,她已经在这。
原本楚惊春命她准备粮草,她不放心手下人悉数代劳,定要亲自布置这几座粮仓。布置妥当后,便选了一座城池修整。她知道楚惊春就快来了,定要亲自候着。
两座城池挨得近,得知大战一触即发,楚惊春奔连虎城而来,鱼露立时从相邻的城池赶来。
其间,马元魁来了无数封信,希望鱼露能够归家。
可鱼露的借口总是一个,为国家,为百姓,就当为孩子积点福德。
这套说辞精准打击了马元魁,他一个字的辩解都说不出来。从前灾荒之时,他手上沾了太多人命,他自个是全不在乎的,可当他有了挚爱的女子,膝下有了闹腾着叫他爹爹的女娃。
嗯,是该为了她们娘俩积点t福德。
如此,叫不回鱼露,只得命孩儿的娘回家。
鱼露看着来寻她的阿涧,还是有一阵的恍惚。
来连虎城许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往常,都是她主动算着时辰到军营去找楚惊春汇报要紧事。
鱼露忙收回视线,一路沉默着与阿涧一道来到军营。
“属下拜见长公主,殿下寻属下可是有要事?”
楚惊春亦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道:“听说马元魁不放心你,明里暗里派了上百人保护你。”
“是。”鱼露亦觉,马元魁过于小心,长公主在此,实在没必要如此小心。
“如此甚好。”楚惊春道,“明日将有一场恶战,我等可能不能归还。届时战事暂歇,你派些人,将我等尸骨寻回。”
说着,朝白溪努了努下颌。白溪立时将一张纸送到鱼露手上,上头写有二十三人,其中三人做了标记,正是在这场对战中已然牺牲的护卫。
二十三人,包括楚惊春白溪还有阿涧的名字。
鱼露错愕擡首:“这……”
怎么忽然如此严峻?
来连虎城许久,楚惊春带来的二十个护卫,仅仅死了三个。听说大军折损,也不足一成,怎么忽然间就要所有人赴死而去?
“具体的不便多说,你只记着,将我带来的二十个护卫,尸身收敛齐整,葬于一处。”楚惊春转向白溪和阿涧,“你们两个……”
两人赶忙道:“属下愿追随殿下。”
“嗯,那就都一把火烧了,扬了便是。”
鱼露怔怔地看着:“殿下……”
好端端的论起身后事,且一个比一个镇定。
楚惊春仍顾自说着:“届时你将二十个护卫的遗书带回,告诉烟兰,他们都是为国征战的好男儿,务必多补贴些。”
“罢了,你只将信送回去便是,这些琐事烟兰知道如何处置。”
“可记住了?”
鱼露如何不懂,楚惊春已然说的如此清晰,是恶战,是有来无回。她只是太过惊讶,难以相信罢了。
她想过助楚惊春一臂之力,想过战事艰难,想过粮草不济冬衣紧缺,唯独没想过所有人都要去死。
包括楚惊春,包括……阿涧。
鱼露压住眼底汹涌而来的酸涩,垂首道:“属下遵命。”
是夜,楚惊春早早用过晚膳便躺到了床上,歇上两三个时辰,便要出发了。
奈何,还是做不到真正的将生死置之度外,想到明日可能就要死了,她闭上眼,一时却也睡不着。
翻了两个来回,正准备坐起来找个话本子看,忽的听见外头轻微的动静。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是白溪的声音。
“进。”
楚惊春音落,便见白溪一溜风似的蹿了进来,动作轻巧迅速,竟是直接要爬她的床。
“做什么?”楚惊春忙的擡手抵住他的肩。
什么关口了,她可是没得那般兴致。
白溪满眼希冀地望着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小纸条,“殿下,我有点害怕,睡不着,我陪您好不好?”
楚惊春又从白溪眼里看到从前蛊惑她的东西,深情且专注。
他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的,譬如此刻,纸条上是一个意思,他眼里盛满的,却是另一种含义。
仿佛在说:就当,我伺候您最后一晚好不好?
楚惊春迟疑了下,反正无事,便由得他欺身而上,又是一番折腾。
诚然,折腾也有折腾得好处,事必,楚惊春瘫软着睡去,哪还想着从哪去摸一个话本子瞧。
楚惊春醒来的时候,白溪不知醒了多久,还是没睡,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瞧着她。
楚惊春披上铠甲,看着白溪单膝跪地为她系腰带的侧脸,蓦地回想起临睡前他的异常。心底隐隐闪过一个念头,末了,又是抛去。
白溪或许要做些什么,但,即便她猜到两分,凭白溪如此好的身手,这一战,他也必须去。
穿戴整齐,楚惊春手提长剑翻身上马,身后是显将军为她调拨的整整一千骑兵,个个都是精锐。
千人队,乘着夜色,隐匿了身形,从小路一路直奔大齐军营。眼见着,只余二里之遥,方全部上马,直捣黄龙。
楚惊春勒紧缰绳,跨马冲在最前。她的耳力最好,这时却是除了身后的马蹄声,再听不见其他。
大齐军营,诡异的安静。
十有八九,要遭遇伏击了。
楚惊春闪过念头,却是没打算回转。到了这一刻,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况且,既算遇伏又如何,试一试才知道结果。
一路上,有巡逻的敌军冲杀出来,被白溪和阿涧劈开,更有身后浩荡的骑兵开路。
然而,虽是有所阻拦,终是太过顺畅。
楚惊春直冲主帐,马前蹄踹翻摆在主帐的篝火,白溪和阿涧紧随而来。他们三人速度最快,也最快扑了空。
谁能料想,营帐中空,下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三匹马一同坠下,落在坑底的利刃上,发出痛苦地哀嚎。
三人反应迅捷,当即踩着马背向外跳出。这样的高度,拦得住旁人,拦不住他们。
刚刚飞过洞口,脚下还未平稳,忽然一张大网从高处降落,结结实实地将三人束缚。
身前,是一个硕大的深坑,往前一步就是满身窟窿眼。往后,不知从哪冲出无数兵将,身后一千人,不到一刻就覆灭了干净。
白溪和阿涧用力挣扎了几次,大网的几头不知有多少人紧紧攥在手上,始终不能挣脱。
“好了,”楚惊春终是开口,“会有人来的。”
陷阱里掉了猎物,怎么能忍住不来看一眼呢?
白溪的方向正对着他们带来的一千骑兵,所有人躺在了地上,侥幸活着的马匹已经被牵走。地上,只剩下看不尽的尸体。
他的嗓音无比沉痛:“殿下,咱们的人都死光了。”
“不是还有你们两个?”楚惊春依旧淡淡地。
这事显将军曾提醒过她,两方战将都极其了解彼此。是以,赵将军猜得到他们会突袭,并不稀奇。做下陷阱,也是理所应当。
等了一小会儿,赶着天光泛白,不远处传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犹如大军压境一般,地面晃动,至少几万人团成一个包围圈,而楚惊春他们三人,正是在这个包围圈的中心。
走在最前方的是位极其高大威武的将军,所着铠甲也与身旁几位不同。
楚惊春淡淡瞧了一眼,神色未变。
白溪和阿涧面对突然靠近的十几人,则是竭力张开手,为楚惊春挣开一点空隙,并屏气凝神做好了防备。
排首那人嘲讽地笑着:“别费力了,这是金丝和千年藤枝结的网,便是这世上锋利的刀剑,也奈何不得。”
楚惊春无谓轻笑:“你们赵将军呢?本殿下亲至,他就派几个小喽啰来见我,你们大齐的待客之道,真是不同凡响。”
排首那人确实像一军主将,显将军给她看过赵将军的画像,是有些像的。但,气度还是差了些。
“瞎了你的狗眼,这便是我们赵将军!”一小将叱道。
然气氛虽是剑拔弩张,在场每一个人,却是都忍不住将目光聚在楚惊春脸上。
她的头盔许是在跌落陷阱时掉了,长发如男子一般绑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发髻。碎发有些微的凌乱,面上沾染些许尘土,额角还被溅上两滴血色。
本该是狼狈,脏污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觉得。
大齐与大楚的消息连通来的没那么快,大齐最先知道楚惊春,便是楚国寻回了姿容绝世的长公主。是以,国君和亲,点名要楚惊春。
后来,突闻一国长公主居然要上战场,每一个人都觉得讽刺至极。
再后来,遇见她的每一个,都没能活着走下来。
明明,她手中不过一柄软剑,战场上的兵士皆是手握长枪。偏偏,无人能靠近她分毫。
齐国大将小兵都开始对这位长公主产生惧意,可再是恐惧,仍觉着楚惊春不过一个女子,既是女子,还是更想看看,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如今,人就在眼前,可不得死死地盯着,定要看个清清楚楚。
然看清楚了,心神不由得荡漾几分。
太过绝世的姿容,叫那凌乱的发丝都透着慵懒,些许脏污将她从云端坠入凡尘,那两滴血色则平添几分旖旎。
对面十几人,大多数克制的极好,只在心底泛起涟漪。但仍有那么两三个,眼底直白地生出贪婪,生出欲望。
那样的眼光,楚惊春确然有些习惯了。
阿涧却陡然觉得不适,眼底迸出凛冽的寒光t。
原本他也该习惯的,可数月征战,没有硕大的长公主府,没有一个又一个面首,仅有一个白溪,亦是沉默不能言。
于是,楚惊春最倚重他,只倚重他。
他心底的妄念不断滋生。
于是头一次,仅仅有人这么看她,就令他动了杀意。
排首那人见楚惊春始终不屑,冷嗤一声:“原来这便是名满天下的长公主楚惊春,本将军看你是大难临头,不知所谓。来人,给我打断她的手脚。”
无人近前,无人敢近前。
嗯,尴尬了不是。
数月激战,楚惊春在齐国将士心中,几乎落了个杀□□头。神出鬼没,偏又一剑封喉。大约只有临死那一眼,才能隐约看见是个女子的面容。
所有人上战场前甚至要刻意祈祷,至少,别遇见楚惊春。
排首那人待要去踹身边小将,楚惊春这才蓦地一叹:“原以为赵将军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是胆小如鼠之辈。这样的人,竟也可称得上一代名将。”
“不知羞啊!”
论挤兑人,说难听话,又是楚惊春的专长。
正在不远处营帐内安稳喝茶的赵将军,听得楚惊春的声音,蓦地站起身。
随即又是缓缓坐下,如此明显的言语相激,他可不会中计。
排首那人见楚惊春始终不信他,自无正主那般镇定,当即扬声:“那就用火烧,我看你能狂妄到几时。”
音落,立时有小兵拿来火把,一堆火把扔上来,很快就能将楚惊春三人烧成灰烬。
楚惊春愈是一脸瞧智障的表情:“赵将军怎么选了你当替身,这再好的网,能经得住火烧吗?兴许还没烧死本殿下,网就断了。”
拢不住人,他们的性命,危矣。
那人心下愈是慌乱,嗓门更大:“休得胡言,此网乃金丝和万年藤枝结的网,坚韧不摧。若是要断,尔等早死了干净。”
嗯,听出来了,这段话一定背了很多遍。
楚惊春淡淡“哦”一声,道:“本殿下怎么听说,大齐国君密信,要留我一个活口呢!”
这便是显将军有此决策的缘由。
倘或楚惊春没有从军,换了旁人做先锋官,自也没有今日的被束缚,却又不立即将人杀了。
也幸而,大齐国君年迈,早没了当年睿智。糟老头昏庸好色,这一道密令,亦在两军对阵之际,保楚惊春一命。
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赵将军确然有可能不听那老头的。但,活捉敌国长公主这样的成就,赵将军是很难忍住的。毕竟,谁不想功勋簿上再添一笔亮色呢?
果然,此言一出,对面十几个大兵小将各个面色难看的紧。
不敢杀人,且被人看穿,简直不能更难看。
明明他们居于上位,偏偏此刻,恨不得遁地而逃。
楚惊春冷然看着他们的脸色,将负在身后的手挪到前面来。她手中,正握着一枚小小的鹅卵石。鹅卵石平面光滑,显然是被人拿在手中把玩了许多年。
楚惊春慢悠悠摩挲着,一面将目光放在远处。瞧见藏在那处营帐的真身到底没忍住大步走出,才垂首笑了笑。
排首那人不知赵将军走出,只最先瞧见楚惊春手中的石子,蓦地后退一步。
“你拿的什么东西?”
死在楚惊春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这份恐惧,潜藏在心底,轻易便被诱发。
大网束缚,折掉了几人的刀剑,谁知她会不会用这枚石子做些什么?
十几人将要做出防备姿态,有人瞧见赵将军来了,忙的让开一条路。
“蠢笨的东西!”
赵将军一脚踹在那人膝窝,沉声道:“拿弓箭来!”
不能近前,那便用箭刺中他们三人的腿,手臂,肩胛,独独留得楚惊春一条命便是。
众人恍然大悟,忙有兵士拿了弓箭送到赵将军手中。
拉弓,瞄准,射击。
楚惊春冷眼瞧着,眼底未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在利箭离弦之际,赫然出声。
“起!”
三人手搭着手一齐凌空而起,于半空将金丝网逆转的几圈转回,而后各自用力,将大网另一头的数十名兵士带出。
落下之际,楚惊春甚至没有去捡先前落下的剑,只看向赵将军的眉心,以全部腕力掷出手中鹅卵石。
一面道:“放信号!”
刺目的烟花在天空绽放,十几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回首,是赵将军额头鲜血蜿蜒落下。
随后,是咔哒一声。嵌在额头的鹅卵石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群龙无首居然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始料未及。
死了?就这么被杀死了?
他们明明已经做足了手段,也将人死死地拢住,怎么还是被挣脱?
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人?
顾不得震惊,也不再有机会震惊,烟花绽放所有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尤其,楚惊春已然慢悠悠地弯下腰,去拾捡地上的长剑。
人群中终于有人喊了一句:“杀了她,杀了她!”
无数人近前,更有无数人得知主将死了,军心溃散。
黑压压不知多大一片,身在数万人中,不说杀出去,便是无人拼命砍杀,想要完好无损地走出去,都是难事。
最后得闲的空隙,三人背对着背,楚惊春问他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三人心底无比清楚,如愿杀了赵将军并不代表他们就能走出敌军营帐。数万人的包围圈,几乎没有人能从这里面走出去。
饶是楚惊春,也不过在数千人中来去自如罢了。
至于显将军那端,他或许有心,但不能。
身为一军主将,见敌军溃散,第一时间便是夺下城池,安抚百姓。救她,不是紧要的事。
他们三人的命,不论成败与否,都是要交代在这里的。
深夜出发的一千先锋军,注定要死。
白溪无法说话,只眸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手下忍不住攥了攥楚惊春铠甲的一角。
阿涧声音低微,淹没在无尽的嘈杂里,也不知楚惊春有没有听见。
他道:“若有来世,希望我是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