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下(1/2)
我要当下
排队的百姓们吓得后退,也有好事者想要冲上前去一观,将兰亭几乎包拢其中。
黄儿几人已经冲上去护住兰亭,来得更快的是一柄山海纹短刀。
那刀深深插入木桌之上,一身玄衣的郎君鬼魅般现于身前,众人齐齐止住脚步,不再敢随意靠近。
兰亭目光落在那刀柄之上,抿了抿唇。
口是心非也是他,说到做到也是他。
黄儿十分不服气,擡手一敲,“铮——”地一声,锣鼓再次当中一响。
“我们家娘子还没开始诊治呢?说什么治死人了,你们能不能讲点道理!”
靠得近些的百姓也有些迟疑:“好似确实还未诊治。”
围观的人也有点头的,面上纷纷存了几许慎重。
“可,可她让他站起来做甚?”又有人提出疑问。
终于,方才出声的人似是又找到了机会,“对啊!这位兄弟眼看着抽抽个不停,你不给人治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人站起来,不是难为人么?”
方才还面色慎重的围观百姓,又有人开始迟疑起来。
“是啊,治病就好好治病,怎么净折腾人呢?”
地上的人已近晕厥,嘴角的白沫横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身前的人肩背如同蛰伏的山兽般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仿佛不让那些脏水泼到她身上半分。
兰亭扯了扯他的袖子,郎君立马回头。
淡然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她认了认,没有怜惜。
或许有担忧,或许有不悦,唯独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惜。
兰亭手上又动了动,朝他点点头。
苻光深深看她一眼,侧身让开前路。
兰亭迎着一众明里暗里的目光,缓步走到那人跟前,隔着绢帕翻开口鼻和眼睑查验一番,又拿银针试了试,才淡然道:“是服了毒。”
“你胡说!”
她话语笃定,偏有人并不放过他,还在人群中质疑:“这人明明就是麻痹之症,方才我瞧见了,你故意拖着时间不给人瞧病,只管盯着人一个劲儿地看,末了还让人起身,这不是存心羞辱于人么?”
人群之中逐渐有人附和起来,这人说得似乎也在理,怎么好好的人,才坐下诊治了片刻,就会倒地不起呢。
黄儿几人急得焦头烂额,又气又不甘心,殊不知有时候最简单粗暴的法子最容易让人百口莫辩。
兰亭回头,身后的苻光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
“诸位,这等药堂,你们真要在此诊治不成?”
百姓动摇了,之前排队的人散了大半,还有些人为那免费的诊治贪恋地站着,也被同伴拉出了队伍。
“你们都忘了不曾,这问心堂之前便是乱卖毒药害死了人,才关门大吉的,今日这闹剧重演,谁知晓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兰亭和邱管事对视一眼,正欲开口,一道清甜却高昂的声音自人群之外传来。
“谁说问心堂卖毒药害了人?”
衣着统一的侍卫快步开道,人群往两边散去,青纱步障缓缓展开,在道路上自动围出一块空地,华服帷帽的小娘子自香车上缓缓落地,搭着婢女的手朝这边走来。
日面眼前一亮,在兰亭耳边雀跃道:“是周小娘子呢!”
原本围在那地上人身边的百姓本就不常见到这般贵人出行的阵仗,被那些侍卫铁面执刀的模样一吓,有些怯怯地挪开了脚步。
“这是,是刺史府的女郎吧,怎么竟来了问心堂?”
“小声点!不要命了,没看见那个拿刀的正瞧着你呢!”
兰亭含笑看着来人,上前迎了迎。
“见过小娘子。”
“姐姐快免礼,那日我收到了帖子便想着一定要来捧场,阿娘却说我来了只会给姐姐不自在。我犹豫了许久,因而今日出门晚了些,没成想刚来便遇到了这般无赖的事。”
周清心黛眉微蹙,有些懊恼。
数日前消瘦脆弱的小娘子经历半个月已经养得红润了许多,虽则较之以往还不够丰腴,但却不见那等灰败之气,眉目间清明一片,只有女郎家纯然的天真与烂漫。
随即见她转过身去,隔着那层步障清脆道:
“我便是那刺史府的周二娘子,坊间所传被问心堂所害之人,今日我便为兰大夫声明一二,我从未被问心堂兜售的药材害过性命,只因遇见了一黑心小人,需得问心堂配合我将此人抓住,才在坊间传出了这等风声。如今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此话一出,那些人便窃窃私语起来,似是没成想背后还有这么一堆说法。
兰亭趁机叫黄儿几人将中毒之人搬到了堂内的榻上。
周清心笑着看兰亭一眼,继续道:“但唯一没错的是,我不慎遭那小人黑手,的确是靠兰大夫妙手回春才救得性命,兰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刺史府的座上宾,今日我来,便是要还问心堂一个清白,不许任何人欺辱了去。”
素日里温温软软的小娘子难得说出这般掷地有声的话,教兰亭都对她刮目相看了一番。
到底是欣慰颇多,她拍了拍周清心的手,绕出素帐,对着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百姓们道:
“还请诸位听我一句,此人之所以倒地,却因中毒。不过这毒,却是他提前服下的。”
“什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与他诊治时,见他嘴歪眼斜,手脚抽搐,的确以为是麻痹之症,可把脉之后觉得事有蹊跷,便想让他起身细细查看一番。谁知此人明明眼神无法聚于一处,却精准把住桌案,起身时虽然故意一瘸一拐,却并不见双腿萎缩之态,脚步落地有声。此时我便知道,他并非麻痹之症,而是另有蹊跷。”
“果然,此人起身后便口头白沫抽搐倒地,已然毒发。大家可以看到,他口中所流出的秽物接连不断,不见丝毫阻塞之感,但罹患麻痹之症的人,喉头实则是难以顺畅流出任何东西的。”
兰亭指着地上那摊黄黄白白的秽物,掷地有声道。
“如此一来,我斗胆猜测,方才所谓的嘴歪眼斜,手脚抽搐,全因这毒药所致,才能如此逼真,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毒发之后还能向我问心堂泼一泼脏水,叫我等百口莫辩。”
她带着无畏之色端正立于人前,即使一派闺中女郎裙纱曳地的模样,也丝毫不比那等袍衫郎君少了半分威严。
刺史府的千金还立于不远处,周家的侍卫尚且虎视眈眈,兰亭开口再如此笃定,众人已经信了大半。
“好似,好似方才那人虽然哆嗦,但走路的确十分灵活。”有人犹豫道。
“我,我就站在他身后,也确实没瞧见这女大夫害他。”
日面冷笑,小声嘀咕道:“方才怎么没见你们出来说上半句。”
点头的人多了起来,人群也不似方才般畏惧了,有些人已然悄悄站回了排队的队伍中。
兰亭见火候已到,继续道:“诸位,问心堂开业本是大好事,只是前几日筹备这开业事宜之时,便见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药堂的仓库周围,好在我们堂中的侍卫本领不凡,已经尽数抓了起来。”
“邱管事,带上前来。”
话音刚落,邱盛便带着几个侍卫将几个小子推搡了过来。
兰亭瞥了一眼,便转身道:“诸位,这几位正是窥伺之人,经过我等辨认,正是这邻里邻居的熟人。”
有人疑惑道:“这不是慈心堂的伙计么?怎么跑这处来了?”
“这慈心堂怀着什么心思呢,好好地跑去人家仓库做甚?”
“怀的什么心思,送去衙门里一审便知晓了!”清朗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兰亭举目望去,却瞥见官服挎刀的一行人大步朝这处走来。
领头的那个也十分眼熟,正是几日前刚来过的程樾。
兰亭怔了怔,望向身后的日面,果然接触到对方躲躲闪闪的眼神。
“兰娘子莫怪,某早收到了帖子,因公务在身才来得迟了,还未恭贺娘子开门大吉!”
程樾已经走至身前,冲着兰亭一笑,手中拎着些礼物,交由了身旁的日面。
和初见那日相比,他似是热络了许多,也不自在了许多,颊边梨涡微显,眼睛盛满了对她的赞赏。
“方才瞧见娘子当众反驳的模样,甚是佩服,少有人能做到娘子这般临危不乱,某佩服不已。不过娘子莫怕,这几人便交由我们带回去审问一二,好给娘子一个交代。”
“程捕快谬赞了,兰亭当不起。这些人的事,就麻烦程捕快了。”兰亭微微笑道。
“某的分内之事罢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越发明显的梨涡上,程樾不敢再多看,只能慌慌张张避开。
正欲拿了人带走,一条粗麻绳捆着相连的三人被扔了过来,他皱眉停下,玄衣的郎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二人中间。
“还有这几位,寻衅滋事,恶意传谣,还请程捕快一起带走。”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兰亭低头看向被捆住的几人,个个鼻青脸肿,正是那人群之中发声不断,接连挑起质疑的人。
程樾好端端地办着公差,被这么一吩咐,似是成了什么跑腿的喽啰,立时便有些莫名地看向这人,见他身形健壮气度不凡,却戴着斗笠面貌难辨,狐疑道:“你是谁?”
苻光看了兰亭一眼,张口欲答,就被小娘子抢先道:“客人。”
好么,这下连侍卫的身份都没了。
冷不丁听见这回答程樾倒是去了怀疑之色,只是有些不悦,看着地上几人又道:“这伤是你打的?”
“哪儿能,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成这样了。”这人尤擅睁着眼说瞎话。
地上三人即使被堵住了嘴,也忍不住哼哼唧唧为自己“鸣冤”。
最后还是兰亭为程樾解了围:“那便请程捕快多带上几人,免得有漏网之鱼。”
程樾这才笑着应下,带人离去。
县衙的人都走了,看热闹的也尽数散去。排队的人不再迟疑,又恢复了初时的队型,兰亭让堂内大夫顶上,自己再次入那步障之中与周清心道谢。
周清心自然没有让她多礼的份,只是笑道:“姐姐这问心堂顺利开张,我便放心了。”
她顿了顿,看了看身边的婢女侍卫,终究还是道:“姐姐,我要去长安了。”
兰亭眉目一动,清凌凌的眼看向她。
小娘子半是惆怅半是期待地看着她,有些羞怯地低了低头:“阿娘本就想让我进京相看,只是之前......便耽误了下来,如今我也得了解脱,便答应了阿娘。”
十五六岁女郎的忧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经此一事,我发觉阿娘头上的白发竟也多了起来,比我昏睡之前苍老了许多,我再也不能那般不懂事了。”
这短短半月,先是她所遇非人被人陷害,又是阿嫂莫名染了重病身亡,阿兄不着家也就罢了,阿耶也没了音信。
只是各种遭遇她无法一一细说,心中叹了口气,还是笑着看向兰亭,“姐姐,我若去了长安城,寻得一好夫婿,兴许阿娘就不会那么整日里忧愁了。”
兰亭看着她,目光有些悠远,长安城里从前也有一个这般的女郎,盼着自己早日完成那桩顶好的亲事,这样母亲就不会忧愁了。
可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常。
“阿清,”兰亭轻声道,“我逾矩唤你一声,可好?”
周清心目光中涌上欣喜,“当然好!姐姐一早便该如此。”
“长安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我希望阿清遇到一个如你一般好的郎君。”
她看着周清心那双澄澈的眼睛。
“我也希望阿清永远记得自己如今的模样,永远不要为别人迷失了自己。”
......
青纱一一收拢,香车徐徐启动,成群的侍卫和婢女再次跟在车后缓缓前行,耀眼日光洒在华顶之上,被缀着的明珠温润地收拢其中。
车后扬起一阵灰尘石砾,被路人踢飞,撞到一旁的暗巷之中,咕咚几声,滚落到了一处便停下。旁边干草堆上,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不成形,看不清模样的乞丐见状连忙扑上去,抓起石子就往嘴里塞。
牙齿上下一碰,也不管满嘴的土,咧嘴便露出笑容。
“嘿嘿,是银子,不,是金子!”
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发出怪异的嗬嗬笑声。
“是阿清赏给我的金子!我发财了!我去娶阿清了!”
他抱着那块石子,爱不释手地往外跑去,却只能看到宝马香车远去的背影。
*
兰亭回到问心堂后院时,已是日暮。
开门之日虽有风波,好在贵人捧场,四方来助,悉数化解,剩下的也只劳累疲惫了。
邱管事带着伙计们在前堂摆了宴,兰亭吩咐众人可将家眷也带来,便带着女眷们在后院也摆了桌席。
除了季月兰,另有旁县分堂的管事夫人和小管事们的夫人也住在城中的,也来凑热闹,见了兰亭如此年轻的模样还有些惊讶,询问的目光看向季月兰。
裴氏贵胄的身份到底不能叫太多人知晓,季月兰笑道:“是裴氏姻亲家的女郎,也是家学渊源,特意被族中派来接管我们这溱洲郡的铺子的。”
众人便又高看一眼。
兰亭是青眼白眼一律接收的人,不叫这细枝末节影响半分,只招呼着众人吃菜。
那怀恩县的管事夫人吃了席上一道茯苓豆腐,赞不绝口。
“这堂内厨娘可是换了人?从前倒也不曾吃到这道菜过,入口即化不说,我入伏后无甚胃口,还怕今日失礼,却不想吃了这豆腐倒觉得开胃了几分,真真妙极!”
溱林县的管事夫人倒是消息更灵通些,顺势捧场道:“听闻兰娘子有一手药膳绝活,这豆腐怕是出自娘子的手艺吧?”
兰亭见那怀恩县管事夫人的身形微丰,面颊嫩红浮肿,开席之前便举着茶杯接连饮水,知晓这是阳虚之症,又食欲不振,这茯苓豆腐味淡性平好入口,又能益气和中、生津润燥,自然最得阳虚肥胖之人的喜爱。
“夫人们谬赞,不过雕虫小技,全赖主家培养,夫人若喜欢这茯苓豆腐,稍后可将方子一并带走,回家自己做来吃也是好的。”
见她虽是裴氏姻亲,却无甚架子,方才出口的二位夫人心中熨贴,一个劲儿地开始夸赞不已。
“这药膳最是得夫人们喜爱,等娘子空闲了,我保管这城里从高门大户到寻常百姓,都会来求这药膳方子,娘子可千万看紧了。”
兰亭含笑应下,余光瞥见有小婢女自前院跑来这处传话,日面接了信转头便在她耳边回禀。
她眉目中笑意淡去,手上动作却不停。
直到暮色渐浓,灯火重重,席面才散去。
女眷们都相继告辞离开,前院还能依稀听见黄儿、火儿一帮年轻伙计的叫好声、起哄声,不知在玩些什么花样。
兰亭席间略饮了几杯薄酒,揉了揉额头,带着日面朝后院走去,将要跨入主院时才堪堪停下。
“当真走了?”
日面小心扶着她,一面应道:“是。”
“何时走的?”
日面犹豫道:“那时候娘子去送别周小娘子,奴婢送程捕快离开,转头回来时,好似苻郎君已经不在了。”
兰亭沉默良久,轻笑一声,四散在暖风之中。
“也是,他一向言出必行。”
却并未回到主院,而是往连廊另一边的客院行去。
廊下穿花拂柳,风暖夜醺,浑然不似上一次她雨夜前来拜访时的凋零败落。
但客院却已人去楼空。
兰亭在院门处驻足,看了眼东西厢房,面色如霜。径直朝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走去,里面漆黑一片,空空荡荡,这人来时什么都也没带,走的时候倒也落得轻松。
日面在身后跌跌撞撞赶来,灯笼的光亮将漆黑的屋子照亮了一瞬,才显得有些人气。
“娘子,你瞧!”
兰亭垂下的眼睫微擡,看向日面所指的方向,桌案之上,静静放着一把短刀。
山海祥云纹,银色刀鞘,在漆黑的夜里也散发出银白之光。
莲步轻移至桌案前,那刀/>
——唯有宝刀赠佳人,万望珍重。
兰亭指尖抚上那柄短刀,这刀那人从不离身,亦曾无数次将她解救于危难之中,她早就将它和那人视作一体。
他要走,又要留,还要她珍重,真是半点不由人。
兰亭转身便走,日面还来不及反应,只能匆匆道:“娘子,等等我呀!”
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转身回来拿起短刀,“娘子,还有刀!”
这夜过后,问心堂便似是从未有两个自称是疍民的人来过,开张三日事务繁杂,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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