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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当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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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除了每日里有半日在堂前坐诊,因着季月兰等人的口耳相传,又因着周清心开业那日前来助阵,城内不少夫人娘子听闻有个女大夫医术高超,都纷纷前来相请。

兰亭上门问诊了几处名声不错的人家,又接到了里正夫人的邀请。

户籍一事还仰仗里正一家,兰亭没有不去的道理。

里正夫人姓乔,乔夫人已逾不惑之年,和季月兰不相上下,但不知为何,初见之时,面色便有些苍白,伏日里如此闷热的天气,她也着襦而非衫,屋内莫说冰盆,连四面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兰亭二人只待了半刻钟便大汗淋漓。

上座的乔夫人热情迎了她进来,坐下便有些不适。

“娘子勿怪,我这些日子夜里多梦,觉得胸口处闷得紧,醒来之后就是一身大汗,手脚也是冰凉的,只能拥着被子暖身,连那凉簟都睡不得,我家那位只好搬去了书房睡觉。起夜也多,往往折腾一夜也不得安眠,白日里越发精神不济。”

她苍白的脸上涌现出无力的笑,“那日听阿季说了娘子的事,道问心堂出了位神医,又是女郎,正好与我们这些妇人打交道,我便斗胆请娘子上门一瞧。”

“夫人无须客气,开门做生意,不必拘这些虚礼。”

兰亭听她方才所述的症状似是与季月兰有些相似,便问道:“夫人月事还来着么?”

“来着呢,不过想着也快停了。”

兰亭颔首,应并非闭经之症,不至于如此苍白虚弱。

把完脉,觉得肾上发虚,才笑道:“应该是阳虚之症,夫人莫怕,待我为夫人开下方子多饮几副药,再辅以药膳细细调理,夫人平日里也多注意修身养性,夏日里不要贪凉,夜里早些休息,必定能让身子好受许多。”

乔夫人这才重新挂上笑意:“那便有劳兰娘子了。”

她有些感慨:“家里自他谋得个小差事才得了些清闲,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能像富贵人家一般养尊处优的,不过是比地里头的多了些闲暇罢了。往日里过苦日子惯了,天气一热便想吃些凉瓜,喝些冰过的饮子,许是这么害了自己。”

兰亭颔首:“夫人通透,现下开始养身子,也是来得及的。”

乔夫人见她说话知心,越发生了好感,想到季月兰嘱咐的事,也漏了些风声给她:“阿季同我说的那事,我自是理解的。如今再一看兰娘子的人品,便没有不放心的了。家里那人别的不说,办这些琐事还算有些门路,只要娘子家中能有个支起门户的男丁,我这边保管给娘子办妥。”

说到最后,她有些严肃,放低了声音:“这事需得抓紧些,我家那人听闻官府不日便要重新排查户籍了,这手实、计账连着一起都得查验,到时候若来的是官差,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兰亭道谢离去,回堂不久,便被季月兰和日面团团围住。

“娘子,阿乔能说出这话,必定是十分火烧眉毛了,你不能再拖了!如今问心堂势头正好,那慈心堂虎视眈眈地瞧着,门后也不知道有什么靠山,我听闻送到衙门去的那些人悉数最多挨了顿板子,悉数放了出来,若是叫他们知晓你这户籍的事,必定会从中作梗,落井下石。”

季月兰忧心忡忡,如今也不是自恃身份的时候了。

日面也道:“娘子,焦二娘子说了,程捕快本是不乐意的,但一听闻是与娘子相看,做的也是咱们问心堂的上门女婿,没犹豫多久便同意了,还说要和娘子先见一面,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日面到底不想娘子错付给那只会逃跑的人,娘子这么好,却又是被退婚,又是被拒绝,即便只是挑一个假夫婿,她也不忍娘子再受半分委屈。

二人左右开弓,兰亭目光落在那二层顶上,檐角兽首依旧静默地独立。

罢了,她要的不过是一户籍。

“日面,去给焦二娘子回个话,就说我应下了。”

“奴婢这就去!”

*

夜里溱水岸旁,游人如织,画舫灯火通明。临岸的集市上,各色小吃玩意儿罗列其中,夹杂有小贩的吆喝,更有三五成群者的往来问候。

不远处的龙母庙前,临时支了戏台,有人列席坐于台下的帷帐中,只待那讲戏场的大家一登台,便可占下个好位置。

兰亭到时,程樾一身蓝色簇新的家常袍衫已经等在了台前,见到她连忙迎上来。

“兰娘子。”

郎君颊边梨涡浅浅浮现,眼睛里有对她闪烁的光彩,许是实在不会应付这场面,喊了一声名字便有些无话可说,只知道挠挠头,整整衣衫。

兰亭目光闪过笑意:“程捕快久等了。”

程樾鼓起勇气将目光大胆地投向她,下一瞬便有些看痴了去。

女郎平日多穿素色衫裙,家常的款式居多,头上也只是偶尔插一两支玉簪步摇,今日难得着了团窠纹吐绶蓝的长裙,上罩青纹赤缇短衫,肩上一条蜜合色的纱帛斜斜搭着,面上只略点朱唇,便足以摄人心魄。

“哪里哪里,”程樾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是我白日里繁忙,只能夜里约娘子相见,还望娘子莫怪我唐突。”

“只是,”他鼓起勇气,“今日只是程樾来与娘子相见,不是什么程捕快,娘子若不嫌弃,唤我名姓便可。”

兰亭浅笑一声,“那我便斗胆唤一声程郎君。”

程樾带她去自己铺好的竹席上坐下,日面见了,忙不叠递上备好的茵褥,又用短绸铺好了,才扶着兰亭坐下。

如今不是在长安,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兰亭到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只是想起了那夜神殿屋顶上,也有人脱下身上衣袍,铺在她身下,怕她嫌弃,又掸去尘杂。

她一时晃了神,周围的人已经悉数落座,程樾还在旁边温声解释:“听娘子说要来听万大家的戏场,我便托了几位小兄弟帮我占了这处位置,只是人多噪杂,娘子可还满意?”

“还未谢过程郎君这番安排,兰亭没有不满意的。”她侧身一礼。

程樾不敢多看她,只能虚扶一把,又小声道:“某着实未曾想到,娘子会选择来听戏场。”

“郎君觉得,我这样的人,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她话中暗藏玄机,程樾却并未听出有何不妥,只是真诚道:

“我这人没什么文采,就是觉得娘子和天上的仙人似的,像是误落入这凡尘之中,合该做那些仙人们做的事,如今和娘子身处这俗世热闹的戏场里,我,我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似是没料到能听见这样一番话,日面被他逗笑,在后面不远处捂着唇。

兰亭也放下些戒备,解释道:

“从前在家中之时,我便爱去周围佛寺中听讲经和戏场,这些大家们把虚无之事讲得生动,有时候还能从中悟出一番道理。听闻城中万大家讲戏讲得甚是精彩,我早就想领略一二,夜里难得出门,倒是托了程郎君的福。”

程樾咧嘴一乐:“娘子喜欢便好!”

万大家还未出场,周围已经有人开始齐声叫唤名字喝彩,程樾左右逡巡一圈,起身道:“娘子稍等,我去去就回。”

兰亭颔首。

他一走,日面便凑到兰亭耳边:

“娘子,这程捕快可真好玩儿,从前那些长安城里的才俊们,见了娘子也是要赋上酸诗一首才作罢,他倒好,直接说娘子是天上的人,娘子还笑了,若是叫那些才俊们知晓了,不知道要多捶胸顿足。”

兰亭嗔怪看她一眼,拿着团扇轻摇,到底是人多,有些闷热,比不得往昔时候,总是坐在马车上听戏,不必与人挤着。

主仆二人正等着程樾返回,旁边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却突然挤了过来,红红绿绿的汗巾子被递上前来。

“天气热,娘子香汗淋漓的,怪让人心疼,不如用这巾帕擦一擦。”

兰亭顺着瞧了过去,一张敷满粉的脸呈现于眼前,那汗渍流过面颊,形成一道干涸的痕迹,此人却浑然不觉,仍顶着那张白得辨不清模样的脸凑上来,露出个自以为潇洒的笑。

日面上前欲将自家娘子护在身后,却被那人的同伴拦下,“这位小娘子莫要着急,我这里也有巾帕,无须和你家娘子争。”

到底力量悬殊,日面被他扯得一动也不能动,气得双颊通红,张嘴便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可是跟着县衙的程捕快来的,你二人到底是谁,竟敢骚扰我家娘子!”

可惜周围人声嘈杂,她这喊声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

那二人对视一眼,拦住兰亭那人笑道:“那敢问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夫婿?我二人正好想知道呢?”

另一人道:“县衙的程捕快?什么人?听都未曾听过,我这兄弟可是宁海军段都尉的兄弟,一个县衙的捕快也敢冒犯不曾?”

兰亭皱眉,她如今身份微妙,户籍一事又未曾办妥,并不便太过张扬。这人口中的段都尉若她没猜错,应是那国舅段峄族中的子侄,如今正在宁海军中任右果毅都尉。

她正欲起身暂避,旁边却传来一阵叫嚷。

“着火了!着火了!”

“快跑!”

这下几人都擡头看去,只见戏台之上的扬起的旗幡不知为何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甚猛,眼看着就要烧到这对面来。

戏台乃木材搭建,本就烧得极快,对面的帷帐又是竹席挨着竹席,一旦烧起来,不可阻挡。

帷帐之中的人跑走了大半,拦路的二人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了东西往外逃去。

方才还威逼利诱的佳人,早就被抛之脑后。

兰亭也扶着日面快速往外行去,与前来寻她们的程樾撞了个正着。

郎君的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心,对那烈火视若无睹般往这边冲来,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点心并各色饮子。

见到二人急急道:“娘子,可有受伤?”

日面气喘吁吁,“幸好这火势......”

她正欲说出那二人的事,被兰亭的眼色阻止,便转了话头:“烧得不算快...我们跑得及时,未曾出事。”

程樾心有余悸,一脸懊恼:“我瞧见旁边有卖吃食的,便想着听戏无聊,让娘子用些点心最好,结果那队伍越排越长,耽误了许久,好在未曾酿成大错。”

日面见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方才怨他突然离去的心思也少了大半,出言安慰了几句。

二人你来我往,兰亭回头看向那戏台的旗幡,已经从最顶上尽数烧断,只余下一个空竿立于原地,火势初时虽猛,但被吆喝之后,便有附近百姓提着水桶前来救火,并未伤及无辜,

只是这戏,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旁边的程樾见她目光久久落在那处旗幡上,也顺势望过去,有些疑惑道:“这旗幡若是不慎从何处引了火,也该从”

他嘟囔了几句,兰亭目光一凝,再次回望那戏台。

仍旧只有那几个救火的百姓。

她垂落的双手紧握住扇柄,半晌,回头朝着程樾粲然一笑。

“程郎君,如今听不了戏,不如我们换一处地方再好好谈谈?”

程樾正不知所措,闻言眼睛一亮,立时道:“但凭娘子吩咐!”

笙歌纵乐的临岸楼船之上,玉箫声引,管弦歌咽,都人士女络绎不绝,皆是锦缎加身,烨如凝霞。

程樾与兰亭相对而坐,一旁船家的美貌侍女风情万千,正素手纤纤执着金银叵罗,低眉浅笑着为程樾斟上一大杯酒。

程樾端坐肃容,只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如昼江景,待那侍女悻悻退下,才转过头道:

“兰娘子怎么有登临楼船的兴致?”

兰亭端着酒杯轻呷,“听闻江南之地这画舫楼船最为热闹,是游赏胜地,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览,如今来了临水的溱州,自然要来瞧瞧。”

程樾摆摆手:“这穷山恶水之地,自然比不得富庶江南,百姓们过惯了水上的日子,楼船和画舫都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往来商旅甚多,为了留住客,才想起来模仿人家做这画舫生意,实则东施效颦罢了。”

兰亭杯中淡酒映照着清丽的眉眼,此时也带了点点笑意。

临水的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来,兰亭一时不察咳了几声,惊鹄髻上环佩叮咚,更显美人飘逸。

程樾立时起身,“我去关上窗户。”

兰亭含笑应下:“多谢。”

二人本是相对而坐,待他关好窗户返回,却发现女郎已经挪到他身侧。

“程郎君,那处有些漏风,我擅自作主移动了坐席,郎君莫怪我失礼。”

“怎会,娘子如何坐都行。”

他屈膝坐下,兰亭已经为他夹了块点心。

程樾有些受宠若惊,夹着那块点心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深吸几口气,才鼓起勇气道:

“兰娘子,某今年二十有二,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一间草屋并一头青牛,我自幼在师傅膝下长大,后进衙门为捕快,有幸谋得一经制正役,每月有五百文月俸,若是有出远门的公差,还能有些差费,自己养活自己不算难。听闻娘子需要一男丁入户,我,我愿为娘子鞍前马后,分忧解难!”

这番话字字真心,说得也诚恳,若是日面和季月兰在此处,怕是早替兰亭答应了下来。

女郎笑意流动,凑近了些许,“程郎君,我可否问一问题?”

“娘子但问无妨”

“若有一女郎被无端退了婚事,郎君觉得她该如何自处?”

仍旧是那日的问题。

程樾皱眉思索一番,才道:“这女郎无端被退了婚事,也算是十分可怜,与她定下婚约的那户人家合该付出代价才是。若要说如何自处,”他迟疑片刻,“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盼那女郎事事顺遂,能和往常一样,该如何就如何。”

他说完,有些希冀地看向她,似是期待她的答复。

兰亭心中叹息,屋内灯火自睫翼投下一片阴影,如蝶般绚丽。

该如何就如何,这是她听过最好的答案。

她余光扫过窗外,饮下杯中余酒,凑近了程樾,窗纱上的人影重叠在了一处。

静默之中,有人自外面走廊吵嚷,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有人砰砰敲响房门,似是日面的叫喊:“娘子,程郎君,外面好似有人跳江了。”

程樾却不敢动弹分毫,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女郎的接近却只是一瞬,此时又退回原地。

“程郎君,抱歉。”

漫天嘈杂中,她突然提裙起身,往外奔去。

兰亭将日面都甩在了身后,在船上绕了一层又一层,爬到四楼顶上,才扶着栏杆停下。

楼下江面还有扑通落水声,夹杂着船舷边的惊呼,桅杆处有人倒挂其上,眼看着就要跟着跳下。

“苻光!”

她大喊一声,那人影却已经如同收翅的鹏鸟,自高处直直跃下。

兰亭怔怔地扶栏看着桅杆处,纱帛早就落到了木质船板上。

江面辽阔,月色无痕,高处将底下的喧闹人声都变得遥远。

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人。

下一瞬,江风拂过,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

“娘子的纱帛掉了。”

地上的纱帛被人拾起,低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她鼻尖微红,转身向身后那人撞去。

女郎分明身形纤细,却一路将那高大的郎君直直压在船壁之上。

“又是纵火,又是跳江,同样的把戏,今夜耍了一次,还要再耍第二次么?”

她语气冷静,颊上带着几缕醉意,风情摇曳却带着讽意,倔强而直接地看向他。

“苻郎君不是该在寨中当你的匪首呼风唤雨么,怎么又如同蛇鼠般畏首畏尾地跟了我一晚上,你到底想要如何?”

苻光幽深的目光沉默地落到她脸上,寸寸拂过,她今日特地为旁人打扮,唤了旁人郎君,还和旁人......如此亲近。

他喉头上下一滚,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兰亭......”

眼前白光一闪,那把从前不曾离身的银鞘短刀被她抵在他咽喉之上,小娘子虽然身高不及,却轻松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郎君可能不知晓,我这人甚是霸道,想要做的事情必须做到,想要的人也必须到手。如今缺一夫婿拿到户籍,我看上了郎君,愿以百金为聘,换郎君入我家门。郎君说什么过去将来,我都不在乎。”

她用那刀鞘擡起他的下巴,目光带着同他如出一辙的戏谑。

“我要的只是当下。”

二人目光交织,周围的箫声管弦似是都被隔绝在外,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郎君的山水之气和女郎的幽兰之香在这贴合之中交织纠葛,夏衫轻薄挡不住肌肤下攀升的温度。

两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明月照江,这须臾方寸之间,苻光心里有什么正在消融,一如数年前一个春日的午后,他偷偷去了长安,偷偷在临街的二楼看她经过时那般。

她不会知晓,他也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郎君轻笑一声,面上神色变得从容,认真地看向正踮着脚的女郎。

“某愿为娘子差遣。”

他握住那只抵着他下巴的手,又往前送了送,声如幽暗泉流。

“娘子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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