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2/2)
“要下雨了。”
兰亭记得李霈说过,最迟月末之前,海上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一切都变得未知,胸口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回忆方才的梦境。
千万,千万要平安无事。
*
海面之上,李霈同样在船头看着天空的景象,眉头紧蹙。
“将军,要下雨了。”
不出意外,还是场暴风雨。
他看着吉川信越来越近的船只,沉声道:“收起桅杆,将高处所有东西卸下来。苻安,你去掌舵,匀速缓行。”
“剩下人,将阵型排好,每一队都聚在一处,无论风浪多大,都不要松开身边的人。”
“云渠,换航向,我们去东南侧。”
“老大,那里可能是风眼啊!”
“就是要将吉川信逼进风眼,不然这场战拖得越久,风雨越来越猛烈,我们即便是赢了,也会葬身在这海里。”
这是一步险棋,但云渠也知道李霈说得在理,他心一横,吼道:“全体听令,只管突围,务必逼迫敌军前行。”
“是!”怒吼的风声中,银白闪电映照在士兵们坚毅的脸上,整齐划一的吼叫直冲云霄。
李霈抽出自己的洄日,眼中只有肃然。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另一边的倭寇船上,吉川信和孙栎皆是重胄加身,孙栎指挥完士兵收起桅杆,列好队,转身便来到了二楼的吉川信跟前,同样语气严肃。
“父亲,风雨将至,我们要速战速决,撤退为上。”
吉川信没有答话,拍了拍栏杆,忽地一笑,“我知道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看向孙栎,“段峄死了。”
孙栎一怔,随即恍悟,段峄的确很久没有出现,每日里只有苻光同他们交手。
“李邕死了,段峄也死了,这大邺还能有什么人拦住我?只要过了今晚,吉川家的猛虎旗,就会插上大邺的领土,到时候,整个溱州,乃至岭南道,都会被你我父子收入囊中。”
吉川信语气变得激动,双眼精光大闪地看向他。
他没有说的是,有了那座矿山,带来的财富足以他们吉川家称霸帝国。
孙栎听出他的战意和决心,垂头道:“父亲放心,我必不辱命。”
随即转身下了楼台。
雨点落下来时,双方正式交战。
无数火把高举在雨夜之中,又被雨水浇灭,奋起的吼声冲破云霄,宁海军们列着整齐划一而坚固异常的阵型,长枪短矛其上,狼牙筅从长盾中穿出,一捅便是一个倭寇。
偏偏上头的倒刺能将血肉黏住,一个血洞下去,五脏六腑搅碎了一地。待要还击之时,又被长盾和长枪死死地挡住。
一阵两轮,前仆后继,倭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解这阵型的法子,孙栎如法炮制找了人列出同样的阵型抵御,却运用生疏,不能与之匹敌。
阴阳阵退下,又有箭雨从高处而降,半点不让人分心。
孙栎怕他们再次从后突袭,竖着一字排开,各路皆有兵马。却不想宁海军竟从水底冒出,一溜疍家士兵将船捅破,人仰马翻。
雨越来越大,风开始作乱,许多船只摇摇欲坠,开始互相倾轧碰撞。战局已经拉开差距,孙栎看着接连上报的惨象,在风雨中跑到吉川信跟前。
“父亲,咱们必须撤退了。”
吉川信看着周围的一片厮杀脸色沉得可以滴水,目光中充满了偏执。
他为此蛰伏了数十年,耗尽毕生心血,等了一次又一次,不惜装作战败为段峄作嫁衣,到头来段峄都死了,他还要继续退下去吗?
孙栎还在劝,“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只需要养精蓄锐一阵便能卷土重来。”
远处的一艘倭寇战船被彻底占领,宁海军将猛虎旗砍断扔进了水中,吉川信眉目间戾气一闪,厉声道:“剩下的人听我号令,绕右侧包抄!”
孙栎心中一沉,便听吉川信吼道:“最后一次,若此次不成,即刻撤退!”
右侧的宁海军兵力明显不足,若此时绕后,还能有机会突袭。
风越来越大,李霈已经让人舍弃部分中型船只,聚到较大的船上待命。看到吉川信的大船突然调转了方向,似是要撤退,他扯了扯嘴角。
这样的法子,三年前也出现过,只不过准备背水一战,绕行突袭的人是他,然而没等他突袭成功,远处火光便连成了一片,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那时的他渴盼有一场雨突然落下,能够浇灭那场大火。
眼前一场暴风雨果然落下,他便当是老天给他的恩赐。
“分成三路,只留一艘船在这里。”
螳螂捕蝉,他就要当那个黄雀。
吉川信终于绕到了左侧,然而宁海军似是以为他们退了,场中只留下了一艘船,似乎正是主力部队所在的那艘。
他心中升起希冀,下令道:“全力进攻。”
几艘剩下的倭寇战船在风浪中努力前行,船上的人皆拉着铁锁努力站稳,许多地方的栏杆已经拦腰折断。
那艘船越来越近,眼看着便要追上,吉川信吼道:“放箭!”
箭雨乍起,明明是射程之内的距离,到一半却突然乱了方向,尽数落到大海之中。孙栎脸色猛然一变,转身道:“前面是风眼。”
吉川信再是想要追击,也抵不住风眼的威力,只能咬牙道:“退!”
身后的士兵却颤抖道:“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
那本来应当已经返航的战船突然绕到了他们后翼,来了个黄雀在后,这下前有风眼,后有追兵,进退两难。风浪却越来越大,他们被困死在了此处。
李霈站在船头看着一动不动的三艘战船,眼神凛冽,吉川信终于入瓮了,不枉他铤而走险越过了风眼。
然而,对方的船却迟迟没有动静。
后面两艘已经和宁海军开战,前面这艘主力,不仅没有动静,一排倭寇突然站到了船舷处,连城一排,以肉身筑成一道墙。
李霈观察了片刻,肃然道:“不好,吉川信父子要弃船逃生。”
云渠脸色一变,立刻请命道:“我去追击。”
李霈睨他一眼,“准备船只,我和你一起。”
“苻安,断后。”
“是!”
二人乘着船到了倭寇后翼,果然见到吉川信和孙栎站在一艘小船之中,准备逃之夭夭。
孙栎本在拉着船锚,见他二人来了,也不急了,索性将绳索一扔,抽刀挡在了吉川信身侧,“少将军,好久不见。”
他识破了他的身份,李霈半点没有意外,也抽出刀看向他。
“吉川栎,吉川信,我李霈,代天行军上下几万条人命,连同我父亲一起,来找你们索命。”
吉川信长啸一声,也站起身来,“你是李邕的儿子?”
李霈没有说话,一双眼锐利地看向他。
他沉默半晌,笃定道:“你是。”
“你们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坚定得好像自己赴死就可以换回来其他人活,殊不知最后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的父亲为了大邺而亡,大邺又是怎么对他的呢?”
云渠猛地握紧手中刀柄,担忧地看向李霈,生怕他被扰乱心志。
李霈却是一笑,“你错了。”
他将那刀横到身前,摆好了起手的姿势,眼中睥睨道:“我和我父亲不一样,他是忠臣,可为天下死,也可为天下活。”
“我,只是一个被仇恨缠绕数年的人,我只需要报仇就行了。”
他牵唇一笑,足尖一蹬便跃向对面,手中的刀刃在暗淡天光之中泛起光亮,如破空的悬日。
——“五郎,这一招叫做‘平岚’,是抗倭刀术第一式,你记好了。”
“铮”的一声,洄日直扫下盘,被孙栎仓皇抵住,兵刃相接,响起一声轰鸣。
“吉川信,这一招叫做‘平岚’,是抗倭刀术第一式,你且来受!”
他脚步一转便飞速往前掠至吉川信身前,身后的孙栎抽刀要拦,又被接踵而来的云渠缠住,不得分心。
“吉川栎,你的命就交给我了。”
孙栎阴狠一笑,声音中不无嘲讽,“表弟,你可真是爱惜手足啊。不如就此缴械投降,随表兄一起回倭国享福,岂不比这里自在?”
云渠没有说话,眼神里只有赴死的决心。
四人很快缠斗在一处,吉川信宝刀未老,一手倭刀远胜于孙栎的刀术,和李霈打得船身剧烈摇晃。
一阵雷声轰鸣,风雨更甚,一个浪打来,小船倾覆在海面之上。
更猛烈的大浪已经升起了一堵墙,在如同沸汤的海面之上,迅速移动。
吉川信被李霈一刀刺入胸口,一刀砍进肩头,口中鲜血直涌,被孙栎擡手拉住。云渠趁着间隙在刀光之中抽身回看,见到大浪袭来,将李霈猛地一推,“老大,小心!”
他自己却一手一个抱住了孙栎和吉川信,准备拖入海水之中。
李霈反手将他拉住,大浪倾覆而过,海面很快归于平静,只剩下两条翻覆的小船,在波中荡漾。
一夜过去,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问心堂众人将暴风雨摧毁的棚架重新支起,收拾着前堂被刮落一地的东西。
兰亭摩挲着身侧的玉佩,将一摞泡水的医案搬到了太阳底下晒着。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欢呼。
众人纷纷起身往外走去,便看到黄儿和火儿几人雀跃地跑了进来,大吼道:“倭寇退了!我们赢了!”
兰亭提裙便向外跑去,城中各处果然已经欢腾一片,众人奔走相告,互相道喜。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色。
兰亭也难掩泪水,她踮脚盼了许久,才看到闻淞缓步而来。
一向矜持的女郎难得主动上前了几步,拦在他跟前。
“怎么样,孚光他何时归来?可有受伤?”
一向忠厚沉稳的汉子却讷讷没有开口,她脸色凝滞,扯了扯嘴角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军中戒严,他们还出不来?”
她迈步向前走去,“无妨,我这就去找他。”
闻淞再也撑不住,跪在她身后,伏地痛哭道:“...娘子,将军他,他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