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伤痕(2/2)
漠北军中的宴饮没有什么拘束,大家无论军阶品衔大小,都按着从前的亲疏围坐在一处,裴彦荀他们所围的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随裴彦苏出生入死、横扫渤海国大军的心腹们。
而因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对面的几人根本看不清黑夜里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见,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么了,只觉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时,多了几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经得起炎炎夏日狂风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彦荀对霍司斐的心思一无所知,眼见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节制地饮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没有看顾好你,我该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着酒盏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儿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羞恼和无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姑母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面对独子的一众部下,再想糊涂的裴溯,也并不会真正放纵,这一杯酒被裴彦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坚持,只怔怔看着眼前噼啪跳动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湿,在这越烧越旺的篝火烘烤里,多生了几分热意。
裴溯猛然站起,并未理会裴彦荀的关切,一人悻悻离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随她的身影,将头垂下,又咽了几杯苦酒。
对面的几名汉子还在闲聊、时不时爆发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彦荀和倪汴似乎都怀着心事,与整个营地的欢歌笑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又端详了片刻手中的酒盏,霍司斐也站了起来。
迎着裴彦荀关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与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无一言,安静离开。
营地的边缘远离喧嚣,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风里,只觉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让她开始头晕目眩。
她有些后悔自己任性,今晚出来没有带任何婢女,此时她站不稳,身旁连个能搀扶她的人都没有。
可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头一激,还是不自觉绷紧了身躯。
脚步声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营地的边缘光影绰绰,来人身材高大伟岸,却因为背对着光源,让她看不清面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该后退,脚上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只能靠言语虚张声势。
“溯娘,我,我……”挺拔健硕的男子,说话却期期艾艾。
——“谁许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绝,几乎歇斯底里。
她用这样的态度来掩盖自己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张。
从来人的声音里,她已经知道他是谁。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彦苏的下属,是和裴彦荀称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这两个字,是她还在江南裴家时,父母和兄长姐姐们,叫她的昵称、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那时候家中严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虽然循规蹈矩,家中却比旁的家庭更加其乐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军营、被篝火燃尽的秋夜里,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听到这两个字。
裴溯只觉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个草原莽汉,只是粗通文墨,怎么会知晓她这个乳名?
“对不起……对不起……”霍司斐站在原地,半点也不敢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眼中关切的局促,“王子说过你不喜别人唤你‘阏氏’,我想到小时候收养我的那户汉人,也这么给家里的小姑娘取乳名,便自作主张……若是溯娘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再这样叫……”
“你来干什么?”裴溯头脑昏沉,实在没有心力与他纠缠,只想赶紧辇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时候,”霍司斐舌头打结,觉得自己怎么说怎么不对,“我看到你、你的耳后有一块伤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颤。
这几日,她每晚都被乌耆衍召去。乌耆衍在她这里贪香取软,虽然再不用那致人伤残的手法玩弄,却还是本性不改,总喜欢用些别的花样。
提纯的蜂蜡极为珍贵,何况香烛在制作时还加入了龙脑和沉香,沿着西域商道自遥远的国度而来,一两值千金不止,乌耆衍却只用来玩。
香烛燃烧,最新鲜的烛泪也是最为滚烫的,滴在身上,钻心少痛,却不会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处,也留有许多这样的红印。而耳后这个地方最为细嫩柔软,乌耆衍毫不犹豫,多滴了几滴,看着裴溯吃痛落泪却隐忍不发,乌耆衍却哈哈大笑。
想来,一定是方才饮酒时被酒热燥动,她忍不住将鬓发别于耳后,才露出了这个常人难以察觉的伤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见她不说话,霍司斐轻咳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有王子他们,无须霍将军关心。”从震惊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误,再次生硬地将他打断。
然后擦着他的身边离开,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时辰差不多了,也许今晚乌耆衍还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须得去。
她的事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即使两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认。
承认了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悄悄将眼泪拭去,她还是那个隐忍坚韧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抛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后这几句话,被角落里的萧月音,完整无误地听了去。
萧月音今非昔比,尝尽与裴彦苏有关的苦与甜之后,仅仅这寥寥几句话,她便听出了霍司斐对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两人相隔数步,霍司斐即使难抑情动,却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连关怀的话都说得这般字斟句酌、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简直毫不相称。
毕竟他于裴溯,隔着千山万水,即使他大着胆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萧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