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春(2/2)
“要我说?”
周绣娘咬断锁好的红线,利落道:“要我说,姑娘的忧心完全是多余的,陆公子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姑娘可千万别自己吓自己错过了。”
江稚梧顿了顿,慢慢点头道:“陆蝉他是个好人。”
周绣娘鼻子里出气嗯了一声,“那姑娘还不好好给自己绣盖头。”她站起身,抖了抖织金的红嫁衣,又道:“这套衣裳算是成了,我下午给姑娘把绣鞋纳好,太阳下山前应该能给姑娘试上,姑娘也加把力气,在今日下午至少先绣好一朵最简单的梅花。”
江稚梧看着在光线下闪烁跃动的嫁衣,被动地听着周绣娘的安排。
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周绣娘的干劲足。
或许成亲就是一件这样按部就班的事情,纳吉纳礼,选个吉日,换上嫁衣,饮下合卺酒,洞房花烛,这一套流程在她幼时就已经了然于心了,所以此刻的平静也是正常。
时间静静流逝,亮堂的天光悄然转化为赤黄,把正红的布料染上一层绯色。
转眼到了傍晚。
许翎独身牵着马走在路上。
等迁往京城的东西都收拾好,他就要带兵继续往江南去了,因此在北庭的这些日子也松懈不得,他隔三差五会在上午处理完政务后,下午到校场去。
今日本来是不用去的。
但或许是贪恋那一坛酒后的好眠,他又借着从校场回来走到这家酒肆前。
不必招呼,酒家已然把他认出,热络迎他。
许翎回忆了一下那两种酒水的名字,“今天我要另一种,九酝春。”
闻言,酒家几乎立刻取来满满一坛交到许翎手上。
拎着酒,牵着马,许翎在无人的街上缓慢踱步。
一阵风拂面卷过,带了两瓣海棠花簌簌零落,擦着他手指骨节跌到酒坛口。
不远处的小院内,海棠也落了江稚梧满头满脸。
她最终还是捧着绷子在这大好天光下睡着了。
许翎觉折在脸上的光线颜色有些奇怪,擡头看见身边的这倒院墙上相比昨日多了许多七彩的琉璃碎片。
昏昏的记忆恢复,许翎想起昨日他好似在这墙头喝完酒,还被这户人家察觉了。看来是防着他。
他暗笑。
琉璃片只加了半片墙,海棠枝子下头那块儿可还空着呢。
他一时兴起,神使鬼差又跳了上去。
不是他有心想偷窥别人的院子,而是坐在墙头依着海棠枝干欣赏日落实在惬意。
许翎背靠海棠花,不屑往院子里多看一眼。
九酝春的香味比竹叶青更醇厚,米酿的清甜和微酸也比竹叶青更加利口。
夕阳还未落下,他已经饮了大半。
天边飘上一牙初升的月亮,比昨日更细窄了一些,他倏然想到昨日听见这户人家会选在下次月圆的那天办亲事。
到时候自己应该也要离开北庭往京城,再下江南去了。
他面无表情又咽下一口酒,对这种日子感到无趣。
而那个会让他觉得有趣的人似乎当真不打算回来了。
许翎不想承认,但他此刻确实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他仰头,喉头滚动着咽下几大口。
今日比昨日喝得多上许多。
他昨日那坛好酒大部分都给这家俗气夫妻了。
不过他这会儿倒是比昨日还清醒些,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神思飘忽间,许翎听见院墙下有一女人说:“姑娘,醒醒,我这边绣鞋也纳好了,你换上这身行头试试。”
许翎侧身垂眸,瞧见海棠树下坐着两个女人,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她们面孔,只能看见两个圆圆的头顶。
盘着发髻的那个去摇晃另一个落满海棠花的肩膀。
落满海棠花的那个贪睡,趴在桌子上不肯起。
许翎回身,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淡笑,许珏就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他仰头饮下九酝春。
海棠花扑扑跌落,有从墙头砸在酒坛上的,也有从少女身上滑到地上的。
“知道、知道到了。”少女的嗓音中带着刚睡醒的暗哑低靡,“我这便去换上,周姐姐莫要再晃我了,头好晕……”
许翎本在看月亮饮酒。
听见声音,他忘了吞咽,扑鼻的酒水倒在衣领上,撒了一身的酒气。
好一会儿,他才能控制着自己,稍显迟滞地回头。
落英满堂的院落里,一身素衣的女子捧着红嫁衣正往屋里走。
那是一个简单的背影。
清瘦,纤细,步伐不疾不徐。
许翎攥着酒坛,听她行路时的沙沙声,眼神幽深,下颌绷紧。
少女消失在门后。
他的时间仿佛也停滞了。
无尽残阳将他炙烤得唇焦舌燥。
他应该一耳便能听出她的声音的,曾经在泉山上他就是这么辨别出了她。
但是眼下他却没有自信。
或者说是不肯相信。
那个待嫁的女子会是自己思找了许久的人。
半坠的太阳和半升的月亮一同悬在他身后,他的心也高悬,直到再看见那个小巧的红色绣鞋跨过门槛。
映着霞光,少女面不画而红,眼眸比碎星还要明亮。
她问:“我这么穿,好看吗?”
许翎怔怔地垂着眼,再也挪不开视线。
海棠树前,周绣娘走到江稚梧身边,满意道:“说你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又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儿,“就是这个腰身还是有些大,我回屋给你找袢子看看收到多少合适。”
江稚梧一个人留在院落里,低头看着袖子绲边的花纹,暗叹周绣娘的手艺确实精妙,自己那盖头要是不好好绣反倒是对不t起这身儿衣裳。
她一点点摸过去,研究上头花蝶团纹的针脚,盘算绣盖头的事情,忽地感觉到身边走来一人。
算起来陆蝉也该回来了。
江稚梧不想被提前瞧见穿婚服的样子,只低头背对着那人道:“酒气熏熏的,古喜呢,让他带你先去漱口换衣衫再来同我说话。”
那人没说话。但也没走。
江稚梧扬手高举盖头绷子假装往后打,陆蝉被绷子上的针划上过,有点怵这个,她这样,他肯定会躲着走开。
江稚梧心想。
然而,下一刹,她手中的绷子却被人横刀夺了去。
空气凝滞,树叶无声,却有轻微的呼吸拂过她指尖,喷撒酒香醇厚,引她肌肤战栗,碎发轻漾。
低沉声线同时缠绕在她指尖,顺着腕骨落在她耳畔,似呢喃呓语:
“江稚梧,嫁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把旧账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