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支书(1/2)
老村支书
李城父母被乱刀砍死,实在蹊跷。
蹊跷就蹊跷在动机成谜,草草结案。
这是一场灾难,这是一场浩劫,李城没有再去学校了,巫染也没有。棠悦和李文操持后事,心力交瘁。两个孩子有时窝在家,有时不知所踪,好在李城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了,有他跟着巫染,不怕出什么意外。
巫染是非常有主见的一个人。
棠悦对自己的女儿了解不多。
巫染话不多不少,偶尔有些阴郁,大多时候都笑容洋溢。棠悦并非和女儿不亲密,是陪伴她最久的人,朝夕相处,同床共眠。然而当妈的也必须承认,巫染的人生会有一个永远缺席的亲人,永远无法坦明的身份。或许因为这个,棠悦对巫染总是愧疚更甚,不敢深究巫染比同龄孩子成熟太多的原因。
还有,巫染非常聪明。
她说的话基本不会出错。
棠悦注意到女儿书桌上一堆打印文件,或多或少,都和德镇周边宅基地政策有关。
警方早已因为线索不全而终止了调查,李叔李婶为人非常亲和低调,做生意也绝不缺斤少两,按理来说不该招惹什么仇人。
然而那天事发之后,调查了桥头监控,却发现是一辆外地牌的车上冲下一堆男人,个个身材魁梧,蒙着面罩。一踏进李家大院就开始东张西望,明显是有预谋的寻仇,砍完人干脆利落驱车离开,并没有留下线索。
警方曾经将重点放在李叔家肉铺的经营关系,毕竟两口子都是生意人,做生意难免摩擦磕碰,因利益不合而积怨是最常见的。
不过巫染却死死咬定和宅基地有关。
巫染的结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没人能说村支书那句“我想办法”就是杀人动机,那样臆测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党性人员,太过武断了。巫染不能指出那一天李城偷看过的宅基地划分地图,因为属于政府机密文件,李城这样的普通群众是没有权力过目的。
对一个孩子而言,她认为的就是真相。棠悦劝不动女儿,至此她惊觉身边的人大都很固执,无论是前夫巫恒,还是女儿巫染。
巫染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调查下去。
这也比一开始好很多了,忙碌是人转移情绪的一种方式,无可厚非。只要不像李叔李婶下葬的那几天——李城几乎不吃不喝,任由自己烂在房间,而巫染静默守在棺前,不让任何人盖李富民和王嫆的仪容,甚至除了相熟的村民来吊唁,她都狠戾地瞪回去。
在村支书和村长拜访的时候,她那诡谲的气场尤甚。巫染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那神态同遗像上肃穆庄重的李父李母一样。她一身黑衣插在棺材旁某寸土地,像沿死亡生长的一株细苗,而李城则用阴影盖住她。
棠悦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太认识女儿,当然,转瞬即逝的,巫染脸上会出现狰狞。那种感觉很怪异,像播放得很正常的视频里突然曝出彩的噪点,像一截钢筋刺进头脑,却仍然以不拔掉的状态,继续生活下去。
李城是护着她生长的那丛苗圃。
两个孩子开始成双成对的出入,大人们以为他们因为悲痛而相互取暖。棠悦和小叔李文也是如此认为。直到下葬的当天,巫染站在李文身边,垂下浅淡的眼睫,倏然问:
“文叔,你说,如果一条政策能够同时惠及村里两个群体,但是村里的领导却瞒着不报,或者说只透了一个群体可以得利。”
“……这是为什么?”
她寻找答案般望向李文。
李文是德镇人,在川城读完大学之后却选择回乡建设。只不过职务有调动,现在在隔壁贤镇当任党书记助理,也是体制内的。
李文没有多想,归纳总结后才回答道:“一般两个原因:第一,政策没有定下来,最终文件还没有允许通报,谁都不能乱来;第二,政策定下来了,但是领导团体的内部利益协调不到位,也可能发生你说的‘只透了一个群体’,这个是非常不符合程序正义的行为,一般而言,会造成一定的动荡。”
巫染听罢又问:“什么程度的动荡?”
“你想啊,明明是两方都得利的政策,村领导却故意只透一半,一方能被普及到,其余的只能眼红,不就挑起双方矛盾了?”
“可是这样对领导本人又没有好处。”
“为什么没有好处?”李文耐心反驳,“反正政策早就批下来了,到头来两方势力都是可以吃到红利的,领导也是知道才敢欺而不报。今天你给我送礼,我说你们可以,明天他给我送礼,我又说先紧着他们来。”
“你看,明明不是领导拿主意,可到头来所有人都以为是领导的功劳,以为自己的钱没白送……这种事我听的多了,那些村民们压根不知道,其实就没必要送那些礼!”
李文见巫染眉头越蹙越紧,以为小姑娘是听得迷糊了。也是,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李文这入世七八年的大人都云里雾里,更别说巫染一个才读初中的孩子,她能明白啥?
却见巫染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拿了钱就要办事,领导拿钱办事,才能得民心。”
“……等礼越送越多,觉得能收网了,就随便挑个什么事儿,最好很严重,最好起冲突,最好见血光,闹到村里人人都知道,然后这个领导再宣布,由于民众们的激愤,上面把政策调为两方惠及,至此才下报。”
“这样,领导博得好名声了,两方群体也消停下来,觉得自己真金白银派上实处,觉得下次还应该用这种方式解决。”巫染的语速愈发轻快,“而李叔李婶先遭殃,不是因为他们倒霉,是因为他们为人太实诚了,没有给村支书送礼,这样不合他的规矩。”
“政策是早晚都要公布的,这时,如果村民们发现李家没有送礼,但是也被政策给普及了,你说,他们还会心甘情愿给村支书送礼吗?”巫染顿了顿,“是因为这个。”
李文缓缓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
“是。”巫染说。
“这就是,动机。”
“可桥北也不止李家没有送礼啊。”
“所以才要用李家杀鸡儆猴,逼他们一把。”巫染冷哂,“要么送礼,要么……”
她用手掌比了个砍刀的姿势,架在自己白皙纤瘦的脖颈上,微笑着,轻轻一划。
这个孩子今年才十三岁,她才十三岁,李文反复提醒着自己。十三岁不是二十三,也不是t三十三,然而,她却比他更有城府。
“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李文后退。
巫染却逼近李文:“文叔,你听我说,要想我妈对你倾心,至少得摆脱她那前夫。都说山高皇帝远,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
“我会想办法把老村支书搞下台。”
“到时候。”她指了指李文的鼻子。
“你上。”
.
李城十六岁,刚上高中半年就辍学了。
他选择在镇子上经营父母留下的肉铺。
棠悦好说歹说的,叫李城继续读下去,李家还有小叔李文,怎么也负担得起学费,李城却不肯,说什么也要守父母的老本行。
家破是宏大的命题,李家积蓄是否足够儿子把书念到大学?人亡是命运车轮轰然践过的碎雨,淅淅沥沥,朝夕反刍之时才膈应人的心灵。一开始以为最难挺过的是接受,可接受之后呢?雨停,徒留潮湿衣物粘黏。
徒留密不透风覆盖已经溃烂的皮肤。
徒留,腐朽。
棠阿姨搬到李家大院,肩负起照顾两个孩子饮食起居的责任。巫恒并未前来吊唁,也许是因为李文,也许是因为可笑的自尊。棠悦没和他说过,或着说他根本不关心。
他不关心镇上的一切。
即便这是棠悦生活的地方。
李文时常从隔壁贤镇过来,或者拎些菜来帮棠悦做饭,或者给棠悦带些换季衣物。李家只剩他和李城,而棠家只剩她和巫染,理所当然的,邻居家继续扶持着过日子。
巫染不讨厌李文这个男人。
起码比巫恒靠谱多了。
巫染仍然在和巫恒联络,不过他不来,多数时间拿钱打发她。巫染太他妈乐意亲爹拿钱打发她了,只有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血脉能派上用场,并没有肮脏到无法忍受。
她不去比较自己和那位继兄的区别。
尽管她和巫嘉过的生活天差地别。
巫染有自己的路要走。
巫染也不去上学了,白天经常见不到人。她有事要忙活,棠悦不知道是什么事。李城知道,李文也许知道,没人告诉棠悦。
很凑巧的。李城是不想,李文是不能。
宅基地血案过后,德镇迎来一段时间的平静,庄家就是在这时候搬到棠家隔壁的。
巫染听说新邻居是从隔壁贤镇搬来的,庄家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女儿,她并不在意。直到有天,院围墙那侧越过来一个羽毛球。
巫染那时正在书桌前,远远听见很清脆的声响,白色的一团以奇怪的弧线抛过墙。
静默了半分钟,围墙上出现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小女孩。她狼狈落下来,先喊了两声有人吗,巫染没回应她,她捡起球吹了吹。
巫染注视着她饱满红润的脸庞。
巫染半晌才移开目光。
下次,那颗球不小心飞过来时,巫染从墙这一头给扔回去。说实话她没那么无聊,好吧,天天闷在家里是有点无聊。她听见墙对面传来女人声音:“庄羽!你在干嘛!”
庄,羽。
“怎么又在乱玩?还不快去练球?一天天磨洋工,你这样以后怎么去市里打比赛?你要是再不努力,明年干脆别学了,找个好人家嫁了,挣点彩礼钱给你弟弟娶老婆!”
“……知道了,妈妈。”同龄人应道。
在这之后,巫染偶尔还和这位小邻居玩你扔过来我扔过去的游戏。她问庄羽为什么能扔那么远,庄雨说她是拿羽毛球拍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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