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镇的王(2/2)
李文劝棠悦宽心:“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的,你放一放她吧,也别太拘着她了。”
李文说的有一定道理,开学一周之后,巫染不经常和同学发生口角了。一个月后,巫染就再也没有因打架斗殴而被叫家长。
棠悦以为,是德镇高中把巫染驯服了。实际情况是巫染把整个学校的人给揍服了。
德镇高中在镇东一带,因为是县里唯一的普高,其他镇的学生也在这儿读书。这些人有的听闻巫染在德镇的名声,有的对她不甚熟悉。听说她的人往往不敢找她的麻烦,有些没听过的不服管,被揍两次就老实了。
巫染的号召力大到恐怖,拉帮结派兴风作浪,很快整个学校乃至隔壁职高都知道,高一年级有个脾气很差,打人拼命的女生。
她哥在镇北开车厂,偶尔来给她撑腰。
她小叔是镇里的书记,前不久才上任。
巫染所向披靡,几乎开始爱上这种上学的日子了。她从高一打到高二,从德镇高中打到德镇职高,只要有人不服她,那就拉着兄弟们去干架。奇怪的是巫染招女生喜欢,基本上没有女生讨厌她,情书还收到不少。
李城感觉巫染正朝着脱缰的人生轨迹,以势不可挡的步伐奔去。她开始抽烟,开始喝酒,开始和社会上的人下馆子。有一次他和隔壁镇的车零批发负责商谈生意,看到她在这位老总办公室喝茶,笑嘻嘻朝他问好。
一问才知道,是人家儿子请来做客的,再一问,巫染她怎么谁都认识?真的跟一个街溜子似的。感情她还可怜兮兮给他卖惨,说学校到处都是人欺负她,要他给她出头,这还没过一年呢,就如鱼得水成如此模样。
等李城下次被她拉到学校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斥责自己的妹妹:“我不是来给你当保护伞的,你天天在学校安分点儿行吗?”
巫染架着他胳膊,要他闭嘴,又要他别告诉棠悦。她那群兄弟们,一个个唯她马首是瞻,李城想也知道,上到自家小叔李文,下到这些同学,巫染确实对他们手拿把掐。
简直是小霸王,李城不禁心中吐槽。
这才十七岁,就这么横行霸道了。
以后还不得是德镇的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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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染到底还是离自己的王位差一步。
有些事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先是庄羽的变故,紧接着,棠悦在年末突然就染病了。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料到是很严重的流感,但各地开始报道、封锁,才知道是新冠肺炎。
那时李文也忙的焦头烂额,正值上升期却遇上了疫情,要是这个防疫工作办的好,保不齐能干到省城去。可能也是挡了人路,服兵役的侄子李城被人构陷踢出了部队。
同党的透露了风声,是有人要整李文。要整李文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治的太好了,仕途飞升,极有可能提拔到省委的副书记。
他慌了神,险些做出一些毁仕途的事,好在巫染劝住了他。可命运多舛就多舛在: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挑苦命人。
棠悦身子本来就不好,时间愈拖就愈发病的厉害。最近的也只有县里的医院,李文争取到一间单人病房,然而,并不能很好缓解棠悦的病症,她还是一天天的虚弱下去。
巫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京城的医疗更发达一些,并且听说已经研发出特效药。
她拉下脸面给巫恒打电话求助。
可巫恒正好在国外出差。
没加区号的跨国电话是打不通的。
她转而打给他在巫宅的座机。
接电话的是一个音色慵懒成熟的女人,开始很客气,听到巫染的身份后又挂断了。
巫染猜测她就是巫恒的太太,然而她却不得不寄希望于这是一个有点慈悲的角色。可惜不是,她打电话、发短信都杳无音信,捏着手机没日没夜地等回信,巫染愤恨于这危难关t头自己却必须要乞求一个陌生的人。
她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放下尊严。
她不得不给那女人发卑微至极的消息。
两百多通电话、五百多条短信,无一例外,石沉大海,而棠悦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最后巫染赶疫情封锁结束后的第一批客车前往京城。那煎熬的两天一夜,她无休无眠。
那是她第一次到这个叫北京的地方。
京城好冰冷,好无情。她在陌生的城市客运站下车,找路人打听一个叫逅俪花园的地方。他们说,这里是本城最富有的人才能住的地界儿。富有的人啊,可不可以给棠悦一点慈悲,一点点就好。巫染如此奢望着,可她被保安拦着,进不去逅俪花园的大门。
深夜里下起了雨,她狼狈躲在报亭下,那时候她已经很累,只记得有辆车好心捎她进去。唯一的印象,那是一辆漆黑的巨兽。
隔着车窗,她满头湿发落在颊边,戴的口罩也已经湿成一片粘在脸上。车后边的人没有看她,嗓音很低沉,对前边的司机说。
“……让她上来吧。”
车内很暗,巫染没有心情观察那个好心的男人,想必他也不想被她探究,过了大门就把她放下了。巫染终于找到巫家的大宅,她拍一夜的门,宅邸里没人理会她,清晨才有佣人说太太并不在家中,让她改日再来。
巫染太疲惫了,她背靠大门对面的花坛栅栏边,心灰意冷。至此,她本来打算打道回府了,可那扇拍了一整夜都没打开的门,居然自行开了,貌美富矜的女人探出头来,见门口已经没人,这才拍拍胸,紧闭房门。
巫染霎时如遭雷击。
巫太太明明就在家中!
却冷眼瞧她敲一夜的房门!
巫宅中两个佣人这时也拎着垃圾出来,其中一人笑着说“那私生女凭什么以为我们太太会救一个小三”,另一个也翻旧账道,“当初太太就应该做的更狠一点,直接逼那个小三把孩子流掉,还不是她运气好,被人救了下来,不然哪里来的这么个小表子!”
直到那一刻。
巫染才发觉自己多么可笑。
待到那些女佣走了,她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将脸埋在那湿润而腥重的草壤之中,咯咯咯笑个不停。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颤栗着、沸腾着,直到重新站定在棠悦的病床前,巫染还是如此。她的神情太莫测,棠悦问她发生了什么,女儿只俯视她虚弱的脸。
临终前,棠悦从手腕上取下银色手链,放在她的掌心叮嘱:“拿着这个……去京城找巫恒……他知道的……他认得这个……”
棠悦只不过想为女儿寻一个庇护。
为此,甚至能放下过去,向巫恒认输。
巫染面无表情接过:“知道了。”
李城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在棠悦去世之前,李城顶多觉得巫染是“凉薄”的人。此凉薄非彼凉薄,只是坚强的引申义,李父李母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以至于李城误以为她对李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猜想,也许哪天自己去世,巫染也会平静接受,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可她发现李父李母被害,却哭的难抑,李文当时非常愕然,用这种说法和李城描述:
“她当时哭的样子很像是在大笑,你一定要看到她脸上是湿的,眼里开闸似的泄洪,否则,你根本不会察觉她在哭。”
棠悦呼吸停止。巫染攥紧她的手松开了。嘀嘀的声响里她没有哭,入棺前最后一眼她没有哭,下葬的锣鼓喧天,她也没有哭。
甚至李文捂着脸流泪,李城哭到呼吸都无法的时候,巫染也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
可巫染临要去京城的最后一晚。
她确实哭了。
李文和李城是在她出发前一天才知晓。
李文问她去京城做什么,又叫她不要做傻事,说从自己会代替棠悦把她照顾好。巫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兀自收拾行李。
李文让李城进房间劝劝,李城一进来,就看到巫染站在窗前。她当时已经很虚弱,日夜抽烟酗酒,吃的东西比喝的东西都少,整个美丽的人儿仿佛被一口气吊着,是那股恨意让她还能茍延残喘下去。李城筹备许久挽留的话,最后掐断她手里的烟,掰正她。
“巫染。”他说,“你去京城吧。”
巫染一把抱住李城,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刻李城才晓得她是妹妹,是家人,她是还没有十八岁的孩子。她说了很多话,提到很多人名,有他了解的、有他认识的、也有他压根不清楚的。其中“恨”是频率最高的字眼,愤怒是最浓郁的命题。李城宽阔的肩膀护住她,把她的脸摁进他的肩窝里。
“为什么每当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每当我以为离它更近,它就会离我更远?”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失去一切?”
“为什么?!”
李城没办法回答她。
就像没办法回答当年的自己。
他也许明白巫染那时怀揣怎样的心情,她散发怎样狰狞而痛苦的泥泞气息,安慰同样痛失父母的他。时至今日,他也将如此。
李文说,棠悦离开后他和李城就是她在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李城却知道,他才是世界上唯一和巫染紧密贯通的亲人,即便他们没有一丝相连的血脉。但是他最了解她了,巫染只在他面前剖开心脏展示残酷的伤口。
她信赖他。
她只能依靠他了。
次日,李城开货车送巫染去双流机场。
巫染已经打起精神、重振旗鼓。
她同李城交代车厂的经营,又同李文讲近期要抓紧落实的承包政策。巫染在德镇的时候他们顶多觉得她很有本事,等到她交接工作,李文才惊觉她背地做了这么多事。
临到要离别,巫染才伸手把李城拉住,她不舍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私语。
“李城,人生……就是一直失去。”
“我们生下来就是健全的人格,然而,在一直失去的过程中不断残缺,直到最后,一无所有。”巫染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的一无所有。”
不是如果。
“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被逼上绝路。】
【我会去京城,毁了他们。】
李城送上衷心的祝福。
“愉快地复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