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镇的王(1/2)
德镇的王
在李城后来的记忆里,那个夏夜很漫长也很久远,久远到只有些细节篆刻在骨髓。树木夹层的蝉鸣声掩盖村人们上山的步伐,裹尸袋,嗯,就是从郭家院子的厨房里翻出的普通的尿素袋子。夜色下的村庄爆发不协的争吵和火光。当时,每个人都太冲动了。
宛若被山间的邪祟附身。
宛若被魔鬼的咒语洗脑。
无序的审判堪称暴乱,愚民们的民主,哪里有不流血的变革,有的是规矩的重塑。
必须用手电筒照得仔细,谨防老书记的血液滴落土壤,留下痕迹。巫染在人群里,抱着臂听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想法,时不时补充自己的建议,最终大家决定上山埋尸。
就在这时,有人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要是第二天有人偷偷报警怎么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团结的乡民们霎时警惕起来,每个人都戒备着身旁沾血的同伙。有人握着锄头,有人拿着刀,火光下人和人之间不同的面容,却又同样的揣测。
一时间,群众陷入诡异如死的寂静。
“好说。”竟是棠家寡妇的女儿说话,“把镇上其余没来的人家都拉过来,大家一起去山上埋了,那每个人不都参与了吗?”
“每个人都砍了,每个人都埋了。”
声音很轻淡,熔在噼啪作响的焰火里。
“这样,不就没人敢往外说了嘛。”
真是恶毒的法子,然而必须承认,只有绑在同一条船上,才不会担心谁弃船而逃。
李城安排村里年轻人从每户拉出一个当家的,有人神情不安,有人怨气冲天,然而在看见院子门口那正在分烟的年轻女人时,却不约而同地发颤。原因无他,她白色背心沾满褐红色已然干涸的鲜血,她会面朝你,一手捏着血淋淋砍刀,一手拿一盒中华烟。
她会告诉你,没得选,两个都拿着。
余下的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送的礼拿回去。巫染从老书记家中翻出不少赃物,然而只拿那条烟,分给在场的男人和女人,和和气气交谈,一人一支分个干干净净。
见者有份,她跟着大队伍上后山去。
时隔两年大仇得报,李城的血液在缓慢沸腾,巫染的血液却一如既往的冷冽。他握她的手,很冰很冷,在闷躁难耐的夏风里也如同一汪清泉。她穿着一件白汗衫,浑身瘦而不骨感,整个人在密绿里自得的穿梭着,如一只正在成长而隐匿声色的森间巨蚺。
潮湿、阴毒、狡诈。
巫染将气息缓缓缠绕在他手腕。
挖坑,埋人。众人你一铲我一铲,深度一米半的土坑,只消半个小时就大功告成。巫染一个女孩儿在人堆里,一米六多的个头很容易就被淹没。然而,却没人敢淹没她。
直到坑挖好了,李城将尿素袋子往里面一推,只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巫染走上前环视众人,嘴里还咬着烟,生涩吸了一口,嗓音沙哑:“其实,我还真有点恨你们。”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上赶着交贿钱的,李城爹妈根本不会死,郭军轮不到今天!”
她轻咳,又冷冷一笑,挥手说,算了。
“既然都是一个镇的,我们才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对付那些剥削我们平民老百姓的村官。有人工作做得好,我们当然尊重他,可工作做的不好,我们德镇也不欢迎他!”
她就着惨淡的月光开始自己的宣言。
“从今往后,德镇最后一只老虎也被清算了!宅基地和拆迁区的事就从这儿干净,烟大家也抽了,事大家也要办!如果再让人发现谁拿了钱没有办事,那就上山说话!”
“乡亲们说,好不好?”她声音很大。
李城没有煽动,可还是有人自发地鼓起掌来,有人叫好,有人振臂,回应着号召。
巫染感到很满意,她背对着他们,拎起铲子,自顾自埋好几下,直到把老村支书的脸盖得模糊不清。穿着白汗衫,光滑如雪的颈部被月光反射,同蛇类波光粼粼的鳞片。
她瞥了眼人群里手脚沉重如铁的李城。
“你们都愣着做撒子?”轻笑,示意。
“继续埋啊。”
这才有人上来搭把手,把松散的土重新填进坑。直到垂暮之人的尸身被掩埋殆尽,直到天边亮起第一道曙光,黑色枝桠切断了最后的月色,群众在朦胧里看清彼此的脸。
不知是谁说:“……德镇的天亮了。”
“是啊。”李城擡头,“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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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随即上任,担德镇村支书一职,不过贤镇的拆迁项目还是惠及到他,李家拿到一百多万的拆迁款。李文一个当官的不需要用钱,或者说真正难搞的事,有钱也没用。
李城却是需要钱,他不想干肉铺生意,就起了曾经李父想办汽运厂的心思。去镇上打听一番,最近正好有青年创业补助政策。场地李家有,把几亩田填成水泥地,两年来李家也攒了不少积蓄,正好拿这笔钱买一些运输设备。捉襟见肘的那会,巫染也赞助。
可巫染哪来的这么多钱,谁也不知道。
李城怀疑她是从她那个阔绰的亲爹兜里掏出来的,尽管她从不承认那个人是她爹。也不一定,巫染太聪明了,商业头脑发达,她趁着暑假在城里到处乱跑,给他拉到好大一笔赞助,又给了他一份详细的采购清单。
“照着这个,打电话买,能省点钱。”
李城捏着纸看:“你还真是……”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巫染叮嘱,“你自己也清醒一点,招t工人要多用心。”
“知道了。”李城点头,余光瞥见她放在桌脚崭新的书包和校服,眯眼呵了一声。
“怎么突然打算去上学了?”他问。
巫染嘴角噙笑:“为……一个男人。”
李城大惊失色,一瞬间从椅上站起来:“谁啊?你有喜欢的人了?咱们镇上的?”
“李文哥。”巫染白他一眼,“非要我去上学,不然不帮我在棠悦面前说好话。”
“吓我一跳。”李城又缓缓坐了回去,“不过,你真打算一直和棠阿姨吵下去?”
巫染神情一滞:“换你,你吵不吵?”
巫染并非刀枪不入,有时还是会被伤,更别提伤她的是她妈。前段日子巫恒来访,听闻巫染初中三年没怎么读,就跟棠悦提议说把巫染接到京城读高中。棠悦原本不肯,可听说是全国名校京华,又开始犹豫不决。
巫染气都要气死了,哪有当妈的把孩子往远了推。她第一次冲棠悦发火,然而棠悦之所以是棠悦,就是因为她也有犟的地方。
此刻,巫染垂下浅淡的睫,眼底郁色浓稠。即使是多年后的李城也必须承认,巫染是年纪很小就懂得掩饰情绪的人。这种人,说心机深沉也好,性情冷疏也罢,很难准许别人走进她的内心,随着年岁增长,尤甚。
李城作为兄长,却很难代入这个身份。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帮过巫染什么,却寻求着她的庇护。这么说,合适吗?她需要被他们拖住步伐吗?他如今也有趋于成熟的思想。
“其实,棠阿姨为你打算的也没错。”李城艰涩道,“巫恒希望你能去京城读书,至少吃穿用度不用愁,京华那么好的学校,以后考清北,就是咱李家第一个大学生。”
她的生父能把她托举到更好的平台。
她也许不属于德镇、她要高贵许多。
“……你看我在乎那个吗?”巫染蹙眉轻嗤,“京城那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去。”
李城突然感到没由来的害怕,摁住巫染单薄的双肩,他认真地询问她:“那你想去哪儿?你还和之前一样想着远走高飞吗?”
“我早就没想着走了。”巫染瞧定他,“不然为什么把李文搞到咱们镇上当官?”
“……什么?”李城的脑子转不过来。
“他对棠悦好,他留在这儿我放心。”巫染坦言,“李文哥说了,让我安生在镇上读高中,这样他也好给棠悦做思想工作。”
“哦。”李城观察她,“那你想……”
“不想!”巫染嚷,“我不想上学!”
次日。
李文敲房门:“巫染,去上学了。”
巫染满脸阴郁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怎么如丧考妣?”李文疑惑,“就这么不想上学吗?你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应该朝气蓬勃才对啊,昨天又半夜看小说了?”
“……不想上学。”巫染拎着新书包,看到桌前正在布置早饭的棠悦,棠悦也看到她了。先注意到巫染那一身白红色的校服。
巫染前几天和她吵架,还有点儿拉不还不知道怎么应对她,棠悦却没忍住笑了出来,手背掩住翘起的唇角。
“……笑?”巫染说,“就是校服。”
“好几年没看你穿校服了。”棠悦叹,“学生就要有学生样,头发扎起来,肩膀挺起来,别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知道么?”
“嗯嗯。”巫染没精打采地应着。
巫染第一天就被叫了家长。
棠悦急匆匆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巫染和隔壁班穿豆豆鞋的男同学大眼瞪小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挂了彩,对面的也是。
“这是什么回事?”棠悦问班主任。
班主任头疼:“不知道,问不出来。”
棠悦把巫染领回家,给女儿的手臂上药的时候她才交代:“……他骂你是小三。”
“那你也不能二话不说就动手呀。”
巫染闷了闷,偏过头去说:“知道了”
开学第一周,巫染被叫了四次家长。
棠悦太头疼了,她本来就是放养式的教孩子,原本不觉得女儿的性格很糟糕,瞧她和李城李文说话也是和和气气,还带俏皮,怎么现在一到陌生环境就浑身带刺儿呢?
棠悦不知道,巫染早在如此多变故中,潜移默化成和其他小孩截然不同的秉性。她和李文感慨真是女大十八变,李文表面陪她唏嘘,背地里想,她不是变,她是没变过。
巫染浑身带刺的野性,躁郁、难驯。
只面对至亲的人才若无其事收敛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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