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保小(2/2)
“我去公司健身房练会儿,再上班。”
“这样。”她想起来,今天是周一。
“……不困吗?”她想他也没有吃自己做的早餐,而是折回卧室换衣,出来时已经西装革履。英隽温雅的脸光洁,剃过胡须,除了眼底有些泛红,几乎看不出一夜无眠。
“染染亲亲我,就不困了。”徐经纶把脸凑到她面前,巫染以在吃饭为理由婉拒。他则顺其自然地,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巫染坐在餐桌吃了好一会儿,顿感毛骨悚然,这一幕太过日常温馨,应该这样吗?
她有点反胃,那种不舒服的生理反应重新涌上心头,她立刻把剩余的食物倒掉了。
她靠在餐桌边,撚起一根烟,心想。
算了,巫染,你就再忍耐t一会儿吧。
很快,不需太久。
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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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拙园感到极端腹痛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时候他睡得半梦半醒,约莫七八点的时候起床,在护工的帮助下上了一趟厕所。事实上,长时间注射雌激素已经让他内分泌紊乱,时常整晚无法安眠,这点在怀孕初期更为严重。万事开头难,现在明显好多了。
邓拙园一开始确实很崩溃,尤其在知道苏醒之前已经被注射将近三个月的雌激素。他后知后觉,三个月在完全丧失意识的情况下过去了,而巫染正在随意摆布他的身体。
他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受孕体。
三个月大的胚胎才被移植到他的腹膜。
注射雌性激素给邓拙园带来许多变化,他觉得镜中的自己很陌生,并且在一天天的孕育中愈发诡异起来。他的体重开始增长,他的体毛减少了,胡须也是,好在没脱发。
拙园开始孕吐,时常吃不下饭,可婴儿需要充足的养分。在得知他两天没怎么吃过食物时,巫染开始逼他吃饭,实在吃不下就注射营养剂,除此之外他要吃的还有很多。
安胎药、雌激素、维生素。
五颜六色的药品像一场幻梦。
他的睾体和喉结变小了。
而有的地方却刚刚发育起来。
那是女性的第二性征,他在这之前觉得很美,是一个女人最诱人的曲线,可当他要接受这曲线在身上时,却惶恐到掩面哭泣。怕影响准妈妈的孕期心情,巫染让工人拆除了别墅里任何一片镜子。可那没用,邓拙园能从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说不上丑陋,古怪更甚,他有拿起刀刺穿腹部的想法。
他最终没有那么做的决心。
佣人如实汇报给巫染,巫染听完之后,走到床边拉住他的手。她轻声哄他,一点也不丑,很美的,很让人尊敬,你是一位优秀的母亲……母亲!邓拙园吓得尖叫了一声,浑身大汗从梦中惊醒,发觉这只是一场梦。
午夜,月光从阳台外泼洒进来,苍白而温柔。巫染确实站在栏杆处,一手支着烟,一手插在兜里,以一副空旷而寂寥的神情凝视他。她朝他伸手,邓拙园的精神实在太差,他竟然觉得冷星点点的夜幕下,眼前的人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她对他说,你跪下吧。
邓拙园艰难地双腿屈下,因为腹部隆起而十分僵硬。巫染,伴随着她那美而空洞的脸庞,夜风下发丝缠绕着纤细脖颈,像缠在婴孩手臂的脐带:神父?圣母?亦或佛陀。
“忏悔。”她几乎无情地俯瞰他。
邓拙园反刍着自己这二十二年以来犯下的所有罪行。从初三的第一个女生到高中,到和韦明安的伙同,庄羽之前和庄羽之后。他悔过得认真,同时感觉虽然在流泪,但是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月光太温柔了。
那个夜晚巫染俯下身时,浅淡的发丝落在他眼前,她像古希腊女神阿尔忒弥斯——掌管月亮、狩猎、分娩和兽物,几乎完全的意象都被她那双灵动而狡黠的杏眼诠释了。
“扶养你的火种,得到你的救赎。”
尽管那只是巫染,并不是什么神,但是在邓拙园的眼中,似乎找不到别的形容词。神掌控人的生活,巫染只不过摧毁了它;神给予人真善美,巫染给了他一个……孩子。
邓拙园自那个夜晚后没再郁郁寡欢。
他可能早就疯了,或许他终归正常。
他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也许是因为拙园开始积极地接受照顾,他并没有太多妊娠的不良反应,甚至于不曾出现妊娠纹。孕晚期他的雌激素趋于稳定,并没有血管神经和脏器被压迫,他的腹肌也能承受住张力,一切都往良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这一天,他起夜上了趟厕所,睡下没多久,忽然感到腹部剧痛无比。他一开始没当回事,觉得忍忍能过去,谁料几分钟后疼得汗如雨下,无法呼吸,他摁响救护铃。
护工立刻从偏房赶过来,几分钟之后,他被擡上早已备好的急救车送往私人医院。
他太痛了,感觉浑身上下只有腹腔这么一个器官。巨大的疼痛使一切声音都变得很遥远,肚子要被捏碎了,无形的手在捣毁。他流下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他抓紧身下的被单,他喊了好久,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一段持续的凶痛,拙园在意识模糊之间被锤醒,他喊一声,以为有人在打他肚子,可身边只有一些陌生的英语交流声,嘀嘀嘀的仪器响,高低频率的机械音在交叉振动。
像鱼叉从背后的腰腹往肚中反复抽刺。
“……呃……啊啊……”
拙园的口水和眼泪流到枕边。
“胎儿才八个月大,剖出来能活吗?”
“先别管几个月大了!胎儿的生长已经侵犯到肠系膜和大网膜了,要是不及时取出肯定会威胁到母体的……呃,算是母体?”
“天呐!快看他的血压!要大出血了!我的天啊!不能再耽误了!快点破腹产!”
“病人的凝血功能太差了啊,血小板低到个位数了!快去调血!咱们血库没有!”
“呃……呜呜……救……”
拙园的盆骨和脊椎近乎折裂。
“现在有个问题!胎心监护不停报警!现在不剖出来,胎儿死亡的几率极大!但是如果立刻开刀,病人出血量再增加……”
“可能……可能……心脏停跳……”
产室里陷入一阵死亡般的平静。
保大保小。
只有监护人能决定的问题。
“不好,病人出血已经一千毫升了!”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监护人呢?!”
“监护人于上午来电了,她还在赶来的路上!”乔安娜在走廊里急得团团转,“我的老天啊!Urun,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疯的女人!上帝!请保佑你的未婚夫平安!”
邓拙园感到非常绝望,这绝望是一朵被掐灭的火烛。回首从那个十八岁的生日晚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他还是觉得宛若一场噩梦,亦或者他的前十八年才是黄粱一枕,如今梦醒了,他终于……来到了地狱……
他在疼痛时一直无意识喊着一个人名。
他缓而骤然的反应过来,感到荒谬。
他喊的是,巫染。
“巫染……”他泣不成声。
“我在。”
突然,一只温凉而有力的手攥紧了他。
拙园偏过头,灰茫茫的视线里,巫染的脸冲破阴暗沉重的底色,猝不及防出现了,她赶到,一点点用力,握住他病床前的手。
“我在这儿。”她重复了一遍。
“拙园,我在这儿,不要怕。”
“……孩子和我……只能活一个……”
邓拙园哽咽着,呜呜呜地诉说着。
巫染闻言沉默了,眉宇渐渐压低,深邃的眼窝笼罩上几层重叠的阴翳。她以一种很复杂的神情望向邓拙园,邓拙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以询问的姿态同她讲,其实他应该说,救我,保我,我是邓氏制药的少爷啊。
我有那样光辉灿烂的人生,我……
“保小吧……”邓拙园说。
巫染倏然擡头,晦涩望向他。
“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邓拙园咬不住牙关,大口大口地喘息。
“替我……好好看看她……”
邓拙园说罢,彻底陷入了昏迷。
天幕暗沉下去。
天黑了,巫染。
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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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手术室。
巫染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其实也就是一个好消息。
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