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惜(2/2)
他幼时借住苏宅那些年的往事,也被详细查问了一遍。
聪慧如他,在见到从苏宅擡出来的棺椁以及毓王夫妻的灵位后,便理解了彩珠夫人那夜说的话。
这是一场上位者对弈的局,非寻常草莽所能扭转。
赵云峥尚不知苏锦书的身世有疑,只将她当做这一场倾轧下的一张白纸,天真,无辜。
二人相较而言,赵云峥受彩珠夫人的恩更多一些,从小到大,面面俱到。当年她出手害死苏家满门,却在动手前夕特意接了两个孩子上山,令他们躲过了一劫,留了一命。
是恩人不假。
可也是仇人。
苏锦书问道:“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赵云峥道:“我堂堂男儿自有去处,倒是你,有何打算?”
苏锦书沉默了一会儿,按下心里的难过,只淡淡道:“以后再说吧。”
她离开赵云峥的房间,缓缓在廊下走着。
她知道不该再去想那些年的温情,可往事历历,控制不住的翻涌在心头。
彩珠夫人几乎在她记忆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最难过的时候,最开怀的时候,以及日常不浓不淡的琐碎……
十几年了,她的生命都陷在欺骗中。
苏锦书一垂头,看见自己腰上的禁步。那是一块翠色浓郁的蝴蝶佩,彩色的丝绦打着精致的结,层层叠叠一直垂到裙摆处。苏锦书爱不释手,每次细打量都要感叹一番这灵巧的手艺。
——这是彩珠夫人赠给她的。
苏锦书将蝴蝶佩解下来,站在池塘边上,松了手。
玉佩没进了水里,溅起了几滴水花,散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陆锡就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他道:“你心里有恨,是吗?”
苏锦书双手交握在身前,道:“我宁可当年随着爹娘一块死了,也不愿受她这么多年的恩。”
陆锡只因这一句话对她肃然起敬。
——好家伙,爱恨洒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沈恻那边似乎有事要找他,一连派了几个人来,站在角落里冲他挤眉弄眼打手势,陆锡一概当做看不见,最后没办法沈恻亲自来了,远远盯着他,做了个拧脖子的动作。
陆锡要想办法把她稳在身边,于是道:“你如果没有旁的事,再给我做一顿莲子羹怎么样?”
尽管苏锦书心情不好,也没有拒绝他的请求,她问:“厨房在哪里?”
陆锡道:“这边,我带你去。”
衙门的厨房里有今日刚采买的新鲜莲子,莲蓬头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苏锦书低头剥起了帘子,雪白的颈子微屈,垂下几缕发丝,若隐若现,令人一旦注意到,就难以挪开眼。
陆锡擅用袖中丝,像这样脆弱的脖颈,甚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就能割断,鲜血只会沁出一条红线,横在如玉的皮肤上,像是雪里一抹红。陆锡脑海中刚描摹出那香消魂断的一幕,心尖蓦地就是一揪,随即是绵长的抽痛。
陆锡皱眉抚上心口。
暗门出身的人也许会隐忍克制,但绝不会回避自己的内心。
心动即是良缘。
他疼惜一个人,与她的身份无关。
陆锡从她面前的盘子里摸走了一把白胖的莲子,说:“你且等等,我马上回来。”
苏锦书头也不擡说好。
陆锡一边走一边嚼莲子。
莲心未去,泛着清苦,他这回没再矫情,面色如常咽了下去。
莲沼镇的衙门不大,陆锡从厨房出来,穿了一个院子,就是书房。
沈恻已经等了许久。
陆锡道:“你今天遛猫遛出什么结果了?”
沈恻道:“那只黑豹在苏姑娘面前很恭顺。”
陆锡道:“这不奇怪,那只黑豹在苏宅行走从未伤过她。”
沈恻道:“再有一家,是唐家的铁匠铺。”
陆锡目光犀利,问道:“他们家有什么异常?”
沈恻说:“铁匠铺,打铁为主,他们家挂了不少刀兵匕首,整个院子里寒气森森,倒也说得过去。记得你说驯养人是个女子。”
陆锡道:“一定是个女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要是连男女都分不出来,这一双耳朵不如割下来炒辣椒。
沈恻也头疼:“想要证明苏姑娘的身份,仅凭猜测是不够的,她随身的那一半玉扳指可作为证物,那几位亲卫的证词也必不可少,如此方能名正言顺,以防某些有心人搬弄口舌。”
陆锡似乎没觉得这事有多恼人,道:“你别老盯着那几个亲卫,他们的命脉在苏锦书身上,而苏锦书跟在我身边,就等于是我牵着他们的鼻子,你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把彩珠夫人引出来,敌在暗我们在明,这可不是件好事,要是明着对上,我们这几个人恐怕不太够用。”
沈恻眼神一凛:“那么即日起,你率人隐入暗处吧。”
陆锡又露出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可真是……吃点猪脑补补吧。”
他嫌弃沈恻干这行的,一把年纪了还分不清楚明暗,毫不客气道:“沈大掌使,你以为这是躲猫猫呢?听好了——我们掌握主动,对方处于被动,这叫敌暗我明,反之,则是敌明我暗。就教你这一遍,记住了啊。”
说完,他赶在沈恻发怒之前,身形一晃,夺门而出,还没走出院子,便听得屋里一声细微脆响,听着动静想必是他捏碎了茶杯,陆锡立刻加快脚步。
他要赶去后厨看看他的莲子羹怎么样了。
岂料就这短短一会功夫,苏锦书剥完了厨房里整整一筐莲子,烧火煮了一大锅莲子羹。
陆锡望着那比缸还要宽的锅口,道:“你这是?”
苏锦书自然而然道:“我问了外面小仆,说衙门现在要供三十多人的伙食,我煮这些应该够分了。”
陆锡瞬间胃口全无,靠在门上不想说话。
苏锦书双手吃力地搅着大勺子,见火候差不多了,扣上锅盖。转身指着角落里一个小红炉道:“哦对了,你的我单独闷了一盅,特意挑去了莲心,多加了三分糖。”
陆锡顿时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苏锦书忙完了大锅,就去看炉上的小盅,她用帕子垫着手,去揭那滚烫的红泥盖子,到底还是烫着了,不停地搓着手指,轻轻吹着气。
陆锡走过去,不动声色把她挤了出来,再没让她去碰那红泥小盅。
莲子羹熬到了最软糯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飘着清香。
苏锦书让厨房小仆盛粥分给众人。
她和苏锦书则围着小红炉,分食了那份单独的心意。
沈恻过来时,正好他们刚吃完,陆锡端着碗勺扔进了木盆里。
陆锡一见他,以为是来找茬的,一只脚踩着门槛和他对上了。
沈恻心说这个人空有一只好脑子有什么用,心眼像是没长全,他斜睨着陆锡,道:“扬州男方来找陈家人,说是要细谈之前定下的婚事,现在人就在陈宅门口堵着呢,你说怎么办?”
苏锦书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桩糟心亲事悬在t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