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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暑气又杀了回来,苏锦书却觉得一身清爽,丝毫不热,下了地,才发现床头放着一个铜盆,里头的冰堆得冒尖。
一旁叠着换洗的衣物,是轻纱堆的绿罗裙。
苏锦书觉得十分眼熟,拎起来一看,发现这竟然是她自己的衣服。
可她所有东西都落在莲沼镇了,那天夜里陆锡忽然来找她,他们走得实在匆忙,她连提前收拾好的行李都没来得及带上,怎么回事呢?
苏锦书一边奇怪,一边换上了衣裳,走到外间,看见窗旁的矮榻上放了一只箱子,打开看,里头全是她的私物。
一个个小竹筐摆得整整齐齐,各种鸡零狗碎的东西都在,就连她磨坏了的几只桃木簪都被一并取回来了,记得这些小物件之前被她嫌弃碍事,早不知塞进那个墙缝里了,居然也能被挖出来。
苏锦书在院子里找到管姝,问起箱子里的那些东西。
管姝回答道:“是你们家那位老仆——宣婆整理出来的,托清平司t的人带给你。”
苏锦书一怔,问:“宣婆她来了吗?”
管姝道:“来过,已经走了,她说要回老家,钱已经赚够了,以后不干伺候人的活了。”
苏锦书点点头,似乎这个结果很合她的心意,她道:“挺好的,就该这样。”
宣婆是清晨时分到的,那时苏锦书刚睡下,推门的动静没有惊醒她。宣婆只是站在屋里看了她一会儿,便悄然离开。
两个小丫头打了清水送进来给她洗漱梳头。
苏锦书看这两个小丫头还没及笄的样子,一团孩子气,做事却四平八稳,干净利落。苏锦书挑了其中一个问:“你几岁了?”
小丫头垂眉福了一礼,却沉默着不答话。
管姝站在一边道:“她们都是哑巴,说不了话。”
苏锦书轻轻啊了一声,再看她们便多了几分怜悯。
两个小丫头把她按坐在镜子前,一人站一侧给她梳起了头发。
少女乌发似云,浓密细软,摸在掌心令人爱不释手。
管姝摸了摸自己单薄的只有一小把的头发,露出了歆羡的目光。
苏锦书以前不爱让人梳头,因为小时候舅母总是使坏把她头发扯得生疼。自从她学会了扎简单的发髻,再也没让别人碰自己的头发。
不过这两个小丫头给她梳起头发来,连一根发丝都没扯痛,几条小辫子结鬟于两侧,簪了绢花,垂下的散发用绿绦绑了,拨在肩前。
管姝隐秘地朝两个小丫头打了个手势,她们便端着水退出去了。
苏锦书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了陈何生在赌坊中叫嚣着要抵押她的样子。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样貌长得好。
镇上的老人们总夸她水灵,但也总会缀上一句——可惜了。
而今苏锦书总算明白了,待宰的羊羔的长得太漂亮,是祸非福。
管姝打断了她的思绪,道:“彩珠夫人的侍女剑兰投案自首了,她想见你。”
苏锦书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境再见抚善堂的人。
她与剑兰见面在一个体面的花厅里。
瓜果茶点一应俱全,门窗南北贯通,正好能将穿堂风引进来,冰盆的冷气散满了整个屋子。
剑兰提裙迈进花厅,朝她一笑,眉眼温和。
……好似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但是回不去了。
苏锦书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难过又涌了上来。
剑兰坐在她对面,许是体谅她的心情,没有说叙旧的话,而是开门见山,道:“彩珠夫人张不开口对你说抱歉,所以让我代劳。”
苏锦书心中疑惑仍未解:“我问了很多次为什么,但从来没有一次得到答案,想必再问一百遍也是徒劳,所以我不问了。你们也不必道歉,因为我不会原谅。”
剑兰听了这话感到错愕。
苏锦书性子一向乖巧软糯,总是笑,爱亲近人。
剑兰下意识觉得她很好拿捏。
但她好像猜错了。
苏锦书见她露出这种表情,轻讽道:“你们根本不是诚心道歉,剑兰姐姐,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应该对你们感恩戴德,谢你们当年的不杀之恩……人心幽微,我早就明白。你们不该愚弄我,让我这么多年都活在谎言中。”
幼年那些关于爹娘的温情记忆,教会她如何对待爱。
而多年寄人篱下的磋磨,让她无师自通了恨。
可当爱恨交织在一起时,原来是这么折磨的一种滋味。
苏锦书起身要走。
剑兰急上前一步,擡高了声调,道:“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彩珠夫人她也是不得已!”
生死面前,就算真有不得已,也不可能和解了。
但苏锦书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不得已,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彩珠夫人当了半辈子的杀人刀,当年错信了奸人,认贼为主,后来她悔了,为了脱身,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几乎掉了半条命。原本以为隐居莲沼镇就能与过去一刀两断,没想到,安稳了那么多年,主子的密令还是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要她诛杀你苏家满门,不留活口。”剑兰一笑:“你说也真是巧了,天大地大,山高水远,江南的镇子村庄那么多,你爹娘偏就选中了莲沼镇,兔子和狼做了邻居……”
苏锦书已习惯心中钝痛,像是已经麻木了,爹娘的死一直在被反复提起,那场大火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除非等到拨云见日的一天,否则她将一直处于这阴影的笼罩下,无法释怀。
苏锦书道:“彩珠夫人必须遵令照办,否则没命的就是她自己,对吗?”
剑兰道:“不仅夫人会死,她的女儿也会没命。”
“彩珠夫人的女儿?她还在世?”
苏锦书对此印象深刻,因为前不久彩珠夫人刚提过一回。
当时语焉不详,苏锦书还以为那个女孩早夭了。
原来是她想错了。
剑兰点头,道:“彩珠夫人有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就被主子抱走了,养在别处,母女俩终生不能相见。十年前夫人一见你,忽然就想到了她自己的女儿,一时心软,擅自违抗密令,独放了你一条活路,而今东窗事发,主子动了怒,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你弥补当年过失,要么接受任务失败的惩治。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想让她体味世间极致的痛,太容易了。”
当清平司的人出现在镇上那一刻起,彩珠夫人就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
有暗门在,她杀不了苏锦书。
她只能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主子对女儿的宽恕。
苏锦书道:“彩珠夫人一定悔极了吧?”
听起来,像是她的存在断了彩珠夫人的生路。
可是,她凭什么就该死,她爹娘凭什么要为了旁人的活路献出性命。
剑兰道:“若论起悔,夫人此生最悔不该入京,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的。”
苏锦书问道:“是谁?彩珠夫人的主子是谁?杀我全家的人到底是谁?”
剑兰:“以前是东宫,废太子萧庶人,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暗处藏着,谁也别想轻易找到。彩珠夫人让我提醒你,迟早还会有人来杀你的。”
最后这一句话,令苏锦书遍身发寒。
剑兰笑了,眼眶却红了:“彩珠夫人当年本以为稚子无辜,而今才想明白,真正无辜的是你爹娘,他们其实可以不用死,只因怀璧……啊!”
她话未说完,忽的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直直倒地,不省人事。
苏锦书站起身连连退后。
这是死了还是昏了?
四下静悄悄的,此处并未有旁人。
“陆锡……”苏锦书失声喊道:“陆锡——你在哪?”
她只是下意识的想起了最可靠的人。
没想到,这一嗓子还真把人给喊来了。
陆锡的身影立即出现在门外,他疾步走进来直接迈过了剑兰的身体,挡在她面前,道:“我在这。”
苏锦书探头指着地上的剑兰:“她刚才正说着话呢,忽然就倒下了,她怎么了?”
陆锡只扫了一眼,道:“她晕了,没事,别怕。”
苏锦书:“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呢?”
陆锡淡道:“谁知道呢,可能是没吃饭吧。”
苏锦书直觉情况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详细,只憋出了一个:“啊?”
外面已经进来两个人,把剑兰架起来拖了出去。
陆锡推着她转过身别看。
院里管姝招手把人拦住,从剑兰的后颈取出一根银针。
剑兰抽动了一下,但没醒。
属下询问:“管大人,您看这人怎么处理?”
管姝嘴唇微动:“押下去,关起来,她不安分,找人看着。”
苏锦书正不安,陆锡沉静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们这种人啊,总是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该为了她们铺平道路,她们不觉得旁人的命可贵,只当做是往上爬的垫脚石……生死的艰难不落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永远不会醒悟。”
苏锦书仰头望着陆锡:“她们是哪种人?”
陆锡对上她的眼睛,喉咙一滑,道:“是主家豢养的杀手。”
苏锦书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我爹娘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
陆锡道:“此案比我们想象中的都要复杂,即便是清平司也觉得棘手,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糊弄过苏锦书许多回,但这一回是真的肺腑之言。
彩珠夫人的死像是给这场阴谋豁开了一道口子,下头深不见底,不知还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清平司和暗门将会顺着这道口子,咬进这场阴谋的最深处,将其连根拔起。
苏锦书从他的言语间听出了一股歉然之意。
他不必如此t的。
苏锦书想了想,宽慰道:“我本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更有人时时刻刻要置我于死地,能得到清平司各位大人的相助,是我平生幸事,就算最终这案子查不出个结果,我也不会对你们有怨,我知道你们尽力了,福祸有命,我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