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其身(1/2)
还其身
再次回到四方会的剑堂,裴行川有些许恍惚。纵然天色还未大亮,也能望见周遭刀劈剑斩的痕迹,台阶上有深浅不一的长痕,屋柱上刻着笔画拙钝的名字,手臂能到的地方几乎都没有空处。
他想起才入剑堂时,一个师兄丢给他一把剑,让他将名字刻上去。他觉得无趣,却也知到了新地方拂人面子不好,便随口道:“一剑劈断了柱子怎么办?”
大家哄笑起来,似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那师兄倒是神情如常,“若是你能劈断柱子,那你以后便是剑堂的大师兄。”
谁人年少时不会争强好胜,他提着剑便朝屋柱劈去,然而这明明掉了漆,看起来老旧异常的柱子却纹丝不动。
有时候他在想若是那日他没有逞能,或者在河东时好好练剑,在此处成功断柱做了大师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假设从来都没有用,他依旧是不得同门喜欢,被那剑客赶出剑堂的弟子。
见裴行川一直盯着柱子看,谢云生也望过去,却在高处望见一个遒劲有力的名字,那名字何其熟悉,笔迹却无比陌生,显然不是裴行川自己刻上去的。
裴行川望见那个陈旧的名字,心中有道弦似乎断了,让他浑身一僵,几乎失态地走到廊下,擡手朝凹痕探去。
“那是燕师兄刻的。”
谢云生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青灰色衣衫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面白无髯,头戴木簪,正是刀堂堂主卫贺宁。
他朝她微一颔首,目光再次落在裴行川身上,声音惆怅,“燕师兄曾说你是剑堂天赋最高的弟子,若是他能再次见你出剑就好了。”
裴行川的手指距离剑痕一寸远时顿住,平静转过身来,不甚在意道:“天赋高又如何,还不是被逐出了剑堂。斯人已逝,多说无益,还是聊正事吧。”
卫贺宁垂下眼帘,没再说什么,提步进了旁侧的静室,坐下后才道:“柳飞音说你们去了胥泰山?”
谢云生撩开衣袍在旁侧的席上坐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胥泰山闹的什么鬼,堂主知道吗?”
听见她这句反问,卫贺宁并不诧异,“你想说什么?”
“卢舵主何时去的大江楼,一直没回来吗?”
听见这一句,卫贺宁面色微变,“你怎么知道?”
谢云生回道:“我们在来交州前曾去大江楼求玉丹天叶,却得知天叶被卢舵主取走。”
想起衍一那弟子曾来求见舵主,卫贺宁便知晓他们是从这里起了疑,也不再隐瞒,“舵主自从去了大江楼便没有回来过,在新宁县的弟子传信说只在舵主去的第一日见过舵主,后面便联系不上了。”
谢云生神色冷了几分,“看来问题出在大江楼,玉丹天叶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
卫贺宁本就怀疑大江楼,闻此心头寒意更甚,眸中泛出一道异色来,便问:“你可在大江楼中见过舵主?”
谢云生摇头,“不曾。”
裴行川却问:“可有卢舵主的画像t?”
在卫贺宁疑惑的神情中,裴行川道:“元白始曾在楼中见到一个刀客,我不确定是不是卢舵主,想让他辨认一下。”
谢云生偏过头去,显然对此事很意外,裴行川低声解释,“我苏醒得比你早些,听元白始提了一句,也不确定是不是。”
卫贺宁已立了起来,即便极力压制着激动,颤抖着手也泄露了他的心绪,“快,快去取舵主的画像,再把那元少侠请过来。”
一夜未休息,元白始沾床就睡,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谢云生,便随意拢了拢衣衫,揉着睡眼出去,谁料才拉开门栓,还未看清眼前人,便被人扯住袖子拉走了。
他以为遇上了拍花子的,吓得一肘子便撞到人心口上,那弟子痛得虾了腰,却还是固执地扯着他不放手,嘴里含糊解释道:“是卫……卫堂主让我……我请你过去的。”
囫囫囵囵的,他压根听不清,只听到一个卫堂主,心道莫不是谢云生没摆平这件事,卫堂主要把他们全部赶出去。越是忐忑,他越是拼命挣扎,然而双拳哪能抵得过那么多弟子,竟是被四人架着往剑堂行去。
外头吵吵嚷嚷,谢云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侧首看去,在见着像脱水的鱼一样被架着的元白始时,眼皮跳了跳,内心只有两个字,丢人,真的好丢人,千机门弟子怎可如此窝囊。
裴行川掀眼望见时,眼角也是一抽,跟谢云生一个想法,大早上被人架着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犯了什么事呢。
一看见谢云生,元白始回味着自己的遭遇,忍不住唏嘘了声:“门主,委屈你了!”
谢云生擡手捂了捂额头,若无其事道:“不委屈。你这是怎么回事?卫堂主请你来认个人,你怎跟要被下油锅一样?”
认人?
元白始明白自己误解了,脸色倒是变得快,不冷不热道:“什么人啊?”
四方会弟子心中都焦急得很,也无意看他的笑话,当即递过去一幅画。
盯着那幅画,元白始眯了眯眼眸,长指对着那张脸描了描,好奇问道:“这人是谁啊?有点眼熟。”
一听这句,卫贺宁再也按捺不住心绪,疾步走上前去,“你可见过他?”
元白始被卫贺宁吓了一跳,脑海中陡然涌出一个猜想,问:“这不会就是卢舵主吧?”
舵主失踪,他们忧心得很,如今在他们这里听到舵主的消息,卫贺宁知道不必隐瞒,便道:“是,你且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大江楼中见过他?”
一听大江楼,元白始终于找到了那熟悉感的来源,便点头,“是见过,在小江楼的三楼,拿着一把刀盘腿坐在地上。”
瞧着卫贺宁神情一变再变,凝重起来,元白始又道:“三楼那一关被我们毁了,他肯定醒过来了。至于现下在何处,我们就不清楚了。”
话音落下,剑堂之人都沉着脸,显然忧虑得很。
元白始打量着众人,目光落到谢云生与裴行川身上,心想卢星逸也没踪迹啊,怎么就是他说了算。
正愣神间,卫贺宁已遣了弟子往大江楼去,显然是要去搜楼,却听谢云生道:“玉丹天叶是假的,胥泰山的鬼也是假的,幕后之人做这两件事是为了什么,我想卫堂主不会不清楚。”
元白始神情巨变,玉丹天叶是假的,那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师父该怎么办?
卫贺宁半张脸隐在暗处,转过身来,声音凉寒,“你什么意思?”
谢云生站起身来,直视卫贺宁,“我确实去了胥泰山。”
方才他问这句时,她避而不答,将话题绕到舵主身上,如今又来回答这个问题,卫贺宁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道:“柳飞音说胥泰山的火是你放的,这件事你也认?”
“卫堂主这样问,那便是不信火是我放的。”
卫贺宁别过头去,“火烧了一片林,幸在扑灭及时,未酿出大祸。这件事总要有人给出交代,不是千机门就是冥罗山。山火烧起时,巡山弟子在寒潭中见着了柳飞音跟紫衣仙,可以证明火不是他们放的,可他们指认了你们。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四方会要给来参加英雄会的侠客一个交代,不然我四方会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交代与否,如何交代全凭堂主一句话。只是堂主莫要中了他人的圈套,将整个四方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谢云生语调缓缓,却让卫贺宁变了脸,卫贺宁盯着她,竟是讽笑一声,“谢门主好大的口气,我四方会如何,我岂会不知,需要你来提醒我?”
“是吗?”谢云生也笑着,“既然卫堂主不需要我提醒,为何卢舵主会被人骗走,下落不明,胥泰山又为何闹起鬼来,甚至是鬼还没抓出来,就被人放了一把火挑衅?”
“这一桩一件,卫堂主不查明白,不将搅弄风云的人找出来,卢舵主的计划怎么实现?燕明松的仇如何报?那为祸江湖的判官如何引出来?”
元白始这才知道那句“卢星逸说了算”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的不是卢星逸本人说了算,而是要保卢星逸的谋划不会落空。只有这样,才能与四方会合作。
这三声诘问一出,卫贺宁眉头沉下,眸色渐深,“我四方会如何不牢千机门费心。”
谢云生面色始终无波无澜,淡道:“卫堂主此言差矣,我来便是为了参加英雄会。若是我得了魁首,那传言之中的未来舵主之位不就由我来坐了?待我做了四方会的舵主,千机门跟四方会就是一家了,若是判官来索我的命,千机门跟四方会难道不会受到影响?”
听到她要参加英雄会,卫贺宁就有些意外,再听后一句,面色沉如水,忍不住哼道:“谢门主还真是自信,此次英雄会在胥泰山举办,要想入山必须参加英雄会,擂台上多的是英雄豪杰,没有谢门主想得那般容易。”
“何况此次大比的对战双方并非由抽签决定,而是由廷尉正跟中书侍郎拟定,他们既然要插手此事,自然不会只是看热闹,那魁首人选恐早已定下,怎会给与朝廷不亲厚的门派取胜的机会。”
为了揪出判官,四方会当真是下了血本,不仅拿出未来舵主之位,将整个四方会交到别人手里,还在明知后山特殊的情况下开放胥泰山。
这两重诱惑落下,江湖谁人不心动,群雄上擂台,歪瓜裂枣一招便被打下台,判官岂会不来?
只是朝廷的介入便让人不得不警惕了,廷尉正王澹乃王家人,应当不是领了夏明昭的令来,那便是赵王了,那中书侍郎李真知又是谁的人?
他们选定的魁首又是谁,当真如此确信那人会取胜吗,就不怕此人被判官索命吗?
几道思绪牵绕,谢云生只觉眼前似笼了一层雾,隐约可见一点山色,却怎么都瞧不真切。
忽听外头一阵鸟鸣,燕儿飞过对面的杏树,落在檐角,又振翅立到屋脊上,在那最高之处沐着暖阳。
“不容易又如何,难道我们要任由朝廷拿捏吗?朝廷将手伸到武林,妄想拿了我等为他们做事,有一便会有二,若这回让他们成功,以后我等该如何立足?”
谢云生漠着一张脸,又道:“此次大比我会取胜,不仅是为了引出判官,还想要还武林一片清明。至于你们的谋算,在这等大事上还是放一放吧,舵主之位我不打算要的。”
你们的谋算……
谢云生并未戳破,卫贺宁却红了脸,明明已过不惑之年,却难堪的似一个孩子。
这谋算自然是指他们根本无心送出四方会,只想用那魁首引出判官。既然不是真心选舵主,那魁首自然是死在判官手下后,他们再出手拿人了。
裴行川本就诧异四方会怎有敢如此豪赌,瞧着卫贺宁的神色,面上不由一冷,讽道:“四方会也是名门正派,不想竟有如此小人行径。”
卫贺宁理亏,自然无从辩驳,便道:“既然我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让先前的事都过去吧。”
“先前本就没有事。”裴行川声音凉薄,眼底讽意深重,“火不是我们放的,鬼也不是我们扮的,卢舵主也不是被我们骗走的,卫堂主说话还是谨慎点好。”
头一回遇上如此t不给面子的小辈,卫贺宁只觉气血上涌,恼怒极了,却又不能发作,便冷哼一声,偏过头去,那你们想如何?
谢云生道:“我会帮你们找到卢舵主,也会助你们抓出那幕后之人,更能使四方会免于朝廷觊觎,只是需要卫堂主配合一下。”
“配合什么?”卫堂主没好气道。
谢云生并未因他的态度动怒,只道:“大江楼与胥泰山的鬼关系匪浅,你们贸然率人去大江楼问罪,只怕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将人借给我,我必将那鬼跟那纵火贼揪出来,保英雄会顺利进行。”
“将我四方会的弟子借给你?”
卫贺宁只觉匪夷所思,不由讽道,“你确定是要带我的弟子去抓贼,别是拉着我的弟子去报私仇。”
这个私仇的对象自然是指冥罗山。
谢云生的谋划不可能透露出来,平静道:“既然说了是借人,必不会损了贵堂弟子一根头发。”
这是他们的地盘,卫贺宁量谢云生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坑害刀堂的弟子,便道:“那你自己去刀堂点人吧。”
谢云生却道:“不,我要剑堂弟子。”
卫贺宁不由拧眉,“你又想做什么?”
谢云生忍不住轻笑一声,“卫堂主急什么?我只是想请剑堂弟子协助而已,刀堂跟剑堂都是四方会的弟子,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自然没什么不同。”卫贺宁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裴行川,“你去点人吧。”
裴行川却未动,在卫贺宁疑惑的神情中道:“卫堂主若是不想知道卢舵主的现况,我这就离去。”
卫贺宁愣了半晌才明白裴行川的意思,却是对谢云生道:“你们这是要帮我算舵主的下落?”
这确实是谢云生的打算,却没想到裴行川将此事提了出来,更没想到他准备来算这个卦。
刚好入门这么久,他从未解过卦,考验一下他也好,便道:“那便请堂主焚香并净手摇卦吧。”
老实说,卫贺宁是不信卜卦的,可是英雄会在即,若是五日后,卢星逸还是杳无踪迹,怕是要出大乱子,只能寄托一丝希望在卜卦上了。
卫贺宁几番摇掷后,裴行川开始装卦,看着卦象直断卢星逸虽受了一点小伤,却还活着,至于方位在西北临水的地方。
卫贺宁盯着裴行川久不言语,显然是不信就凭这几枚铜钱的结果就能断出事来。不光是他不信,整个四方会弟子信易学的都在少数。
若是放在曾经,裴行川是不懂为何这一点的,可是如今,他一路东来,见了几回问卦的人,自然明白是为什么了。
这世上之人分为信天的人和信人定胜天的人。信天之人受过上天的恩泽,认为人定胜天的人因这世道受了莫大的委屈,不愿终身受天道摆布,就如曾经的他一样。
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没有诸葛同真卜算国运,他会不会就能平安幸福长大,直到他在一个暗夜为自己求了一个终身卦,骤然发现即便没有诸葛同真那一卦,他也会在旁的地方栽倒。
因为幼时运蹇,所以他因那一句断语被困金墉。因为运蹇,所以他在最好的年华里思绪昏沉,身侧人皆是豺狼虎豹,难以拨云见日。
人为肉眼凡胎,有七情六欲,有亲朋好友,便会有冤家仇敌。所谓命运不过是因肉身所累,被亲仇所制的产物罢了。
若是有人无亲无友,无欲无羁,那才是真正的自由人,才是不被命运挟制的人。
也许这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见裴行川神智恍惚,谢云生轻咳一声解释道:“地火明夷卦,明夷便有受伤的意思,兄弟爻受日月生扶,临亥水,戌亥处干宫,干为西北,故人在西北临水的地方。卦中无忌神发动来克,说明如今无性命之忧,且兄弟爻在内卦,暗动近世爻,说明卢舵主在归来的路上。”
听着谢云生一本正经的分析,卫贺宁将信将疑,立时遣人去这个方位寻,随后又着人领他们去剑堂点人。
可谢云生并未擡步,卫贺宁瞥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
谢云生面上的平静卸去,显出几分难得的恭顺来,“听说胥泰山上植有草药练风清,堂主可知采了此药该如何保存?”
已得知衍一之事,卫贺宁自然明白谢云生什么意思,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便道:“胥泰山上既然植有此草药,自然有法子保它药效,我可以告诉你,甚至可以将草药保存好奉在你手上。只是现在不是给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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