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与水(2/2)
谢云生打量着她,“你t怎么在这里?”
王华宜笑了笑,“幽州那一战,我受了重伤,半月前才醒过来。寻到正一盟后,却得知你来了永宁楼,我便找过来了。”
谢云生神色微变,“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华宜瞥她一眼,轻轻推着爬满藤花的麻绳,“前日,但是被拦住了。他走后,我才上来的。”
谢云生微松一口气,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还有你找我做什么?”
王华宜的眸光扫过她散乱的衣衫,平静道:“两个时辰前。”
默了默,她道:“林幽年死了。我要加入正一盟,如今冥罗山散落在外的部众在我手中,只要你同意,我便带着他们归顺你。”
“若是他们不归顺。”王华宜扯唇一笑,神情分外冰冷,“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林幽年……一想起他,谢云生便觉得浑身发冷,悲伤几乎将她淹没,深吸几口气才缓和心绪,不理解林幽年死了跟她加入正一盟有什么关系,却没有多问,便道:“好。”
她看着她的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略有些古怪,谢云生直白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王华宜站起身来,随手摘了一朵翠白的花,轻轻簪在了发间,提步走到栏轩边,望着满城繁华,“我收到传信,裴纶死后,段部族长密会蜀王跟冀王,局势恐又要变了。”
“段部。”谢云生沉吟一声,有些诧异:“段部不是与裴行川联手了吗?”
王华宜轻笑着,“你死了,自然能联手下去。你活着,这场交易还有何存在的必要。都说蛮奴族人残暴,义渠人阴险,段部又何尝不是饥鹰饿虎,如今裴行川怕是要危险了。”
见谢云生陷入沉思,王华宜道:“我还真是羡慕你,为何到哪里都有人真心相待。诸葛同真救你于水火,给你新生:林幽年为你入朝为官,亡命幽州;裴行川为你四处奔走,不惜背上千古骂名,如今怕也是活不成了。你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值得这么多人真心相待?”
王华宜盯着她,神情困惑,眼中却并无嫉恨,谢云生的心被寒意侵蚀,眼神有些许空洞,只道:“师父怜惜孤苦,林幽年心怀天下,而他……是个傻子。”
王华宜摇头,缓缓思索道:“他不傻,他只是情意太深,情深便是执念了。也许他的命运早已变了,可是在这场考验上,他没有通过,便应了所谓命运的象吧。可是天下大乱真的与他有关吗?”
她默了默,忍不住讽笑一声,“天下危安从不只是系于一人身,尤其是并未肩负多少生死的人。一个人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因寥寥几句话,几个举动担了恶名罢了。”
回到正一盟后,大家并没有问她为何两日不见踪迹,曹明月解释道:“裴行川给我们传了信,说你今日会平安回来。”
谢云生点头,耳畔回荡着王华宜的话——“蜀王跟冀王在睢阳设宴,邀裴行川赴宴。这是一场鸿门宴,可他去了,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你若是要救他,天黑之间赶到应该还来得及。”
“忝居盟主之位数日,未曾还河山清明,我心有愧,今日愿卸盟主之位,择能人居之。同行一场,今日谢别,望诸君珍重。”
谢云生立于高台,平静地道出这一番离别之言,众人愕然擡眼,议论纷纷,有人不解道:“盟主何出此言,正一盟成立这些时日,打退了多少贼人,救助了多少百姓,虽未将那些贼子全部驱逐出去,却无愧天地,无愧百姓,今后还有数场恶仗要打。盟主为何突然请辞,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云生心中自然有千万种不舍,可是她要去做的事情不能连累任何人,便道:“我有事在身,要去睢阳一趟,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擡步走下石阶,欲往门口行去。
元白始,张定音以及千机门众弟子毫不犹豫地跟在谢云生身后。
邱宗主跟凌波派的掌门凌波仙子相视一眼,却道:“盟主要做什么,我们便去哪里。”
智了问道:“盟主为何要去睢阳?贫僧不曾听说睢阳有患。”
卢星逸瞥智了一眼,“即便睢阳无贼子,可盟主要去睢阳,我们四方会便也去。”
“我们只有一个盟主,盟主去哪我们便去哪,盟主,带上我们吧。”
谢云生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有些动容,转过身来,开口道:“我要去救一人,救了此人可能会得罪蜀王跟冀王,甚至会跟天下人为敌,可是这个人我非救不可。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牵扯进来。”
沉默许久的庄玉恒忽然开口,“你要去救裴行川?”
裴行川三字一出,众人忽然沉默下来,谢云生并不意外他们的反应,迈开步子,谁知刘听夏从廊上走来,“裴行川怎么了,裴行川难道就不是我们大安的百姓吗?他虽声名狼藉,可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焉知一切没有心怀叵测的人推波助澜。”
智了冷哼一声,“勾结域外人不是错,哪怕他没有侵扰百姓,没有屠城,与域外人勾连就是错,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何况他是你的徒弟,焉知你没有存旁的心思。”
连邱宗主也是一怔,犹豫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内斗,我们插手恐是不妥。何况段部的将军不是在他身边吗?自然会护他安稳无虞,盟主不必忧心,更不必因他退出正一盟。”
想起交州时裴行川的样子,卫贺宁微叹一声,站出来,“我随你去救他。”
谢云生诧异转头,目光掠过卫贺宁,看向卢星逸,卢星逸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欠你一次,今日我便随你走一趟吧。”
见四方会应声,众人面面相觑,争执不下。
谢云生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擡步走出,忽然听到庄玉恒的声音:“他是林幽年的朋友,若是林幽年在,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他。”
默了默,他续道:“我想让他九泉之下安心,所以我也陪你走一趟。”
曹明月一愣,吴定荣显然也没有想到庄玉恒会开口,想了想二人均站在了庄玉恒的身后。
四方会跟仙教能站出来,谢云生已经无比感动,拱手向二人一拜,“诸位大恩,谢云生没齿难忘。”
睢阳位于豫州境内,民康物阜,虽未曾经战火洗礼,却收到了项城的波及,百姓纷纷南逃,官道小路均可见流离的百姓。
谢云生纵马过去,在人少时望见一息奄奄的百姓,将饼子扔出去,走了一路,散了一路,到达睢阳时已无干粮了。
元白始看得心惊,张定音神色复杂,“门主,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谢云生灌了一口水囊的水,平静道:“我会让你们平安回去。”
张定音摇头,“不要,我要跟门主一起救出裴师兄。”
元白始也道:“对,我们要救出裴行川,不救出他,我们不走。”
谢云生看向他,“不,你得回去,你不回去师兄怎么办?”
在巴郡时,师父与孟师叔拼死一战,虽胜了却引发旧伤,如今根本离不得人。想到这里,元白始抿着唇,忍不住唏嘘道:“孟师叔明明是在千机门长大,为何要背叛千机门。若是他还是从前那个孟师叔,该多好。”
谢云生微垂眼帘,“师父与我做的事太过凶险,他不同意实属正常,投靠裴纶寻求庇护也能理解,可是他不该出卖师父。”
“罢了。”谢云生摇头,“事情都已过去,再论无意。”
睢阳城上密云不雨,压得城池深暗一片,却诡异地没有一个守将,众人纷纷警觉起来。
谢云生运起轻功飞身一掠,落到一颗高大的古树上,随后脚尖点提,踩上角楼的瑞兽。也在这一刻,城中忽然射出数道暗箭,城外坦静的空地上骤然开出数道裂口,竟从地下起了尖利的竹桩,激的马儿惊慌四逃。
众人神情大变,睢阳有伏,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吴定荣眉头紧拧,“裴行川不会在算计我们吧。”
张定音冷瞥他一眼,“休要胡言!”
看着四处的机关,谢云生神色冷沉,心中漫起些许忧虑,提着遁云伞便冲着城门而去,一边用伞挡开箭羽,一边用剑扫开从土里冒出的暗器。
不多时,到了城门口,然而其他人便没有这么幸运了,举步维艰,甚至是小弟子成了血人,吴定荣跟曹明月的身上皆开出了血花。而天公也不作美,竟降起了大雨。
谢云生回头看去,当机立断,“所有人都撤走,立t刻就走。”
众人自然不应,谢云生在进城与转身之间犹豫,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一道声音:“你进城去,此处有我。”
王华宜跟柳飞音纵马穿出林子,护在几个受了伤的弟子身前。谢云生这才放心地去推城门,纹丝不动,她只好手持遁云伞,运起轻功落到城墙上。
无数箭羽射来,悉数被遁云伞挡落,谢云生飞身落到地上,余光望见数不清的弓箭手立在沿街屋宇中,而那箭,也不是寻常箭,而是带有马鹿图腾的剑。
段部的人……想到这里,谢云生不敢停留,疾步穿梭在街道上,眼前倏然被乌泱泱的人影挡住,身形健硕,皮布短衫,脖子上挂着刻着繁密图纹的狼牙。
“谢盟主,久仰大名。”
谢云生冷冷盯着他们,“裴行川呢。”
那人笑了一声,“谢盟主与河东王的情意可真是让我等感怀啊,只是今生你们应当无缘再见了。”
“找死!”
谢云生拔出遁云剑,挥剑朝前劈去,可对方人数实在是多,竟将她牢牢牵制住。她穿梭在人群中,杀红了眼,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流满了寂寥无人的长街。
一群又一群的人将她围拢,显然是想用人海战术耗光她的体力,她越想突围,越被束住,让她烦躁极了,身上不知开出了几道裂口,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鲜红刺目。
“她撑不住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数条街巷的段部人齐涌而上。
谢云生被逼退到一方断墙下,鲜血润湿她的头发,下颚都滴着血水,思绪隐隐有了几分混沌。这种不妙的感觉让她更为用力的拼杀,然而敌人太多,且都是有备而来,根本无从突围。
数柄大刀落下,一发千钧之际,竟听远处传来轰隆巨响。转身看去,泥黄的水流如决堤般涌来,将鳞次栉比的屋舍夷为平地,近乎以滔天之势朝他们奔袭而来。
在这等陷难之下,大家再无旁的心思,提步开始奔逃,然而泥水太快,无数人被卷入水中,挥舞着手臂想要爬出,却逐渐沉没。
谢云生费力地运起轻功,用着最后的力量掠起,还试图往里头行去,然而水滔过去,房屋难存,哪还有活人。她咬着牙关,固执地想寻几处落脚之地,好让她穿过洪流寻人,然而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
“快走,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谢云生想要睁开,可王华宜的力气太大,竟生生将她拽走,她眼睁睁看着泥流将一切毁去,只留下茫茫寒水。
没有人想到睢河会忽然决堤,如无情的火焰一般吞噬所有,屋宇、农田、人命悉数被卷没,没有分别心,无情至极。
睢河的水只席卷了睢阳,冲破城门之后便汇入了十里外的大河中,沿路草木被冲毁,道路悉数坍塌,良田十不存一。
这一场水患埋了睢阳城中数万条人命,其中不乏显贵。而离奇的是睢阳百姓在前日深夜忽然撤离了睢阳,夤夜离去虽是古怪,却并未有太大伤亡,实乃幸事。
水患起,天地难静,此后更是连日暴雨,不给任何喘息机会。
不停迁徙的老人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眸光呆滞地望着阴沉凄冷的天空,喃喃道:“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地覆天翻。造孽啊!”
蜀王跟冀王丧生睢阳,大军群龙无首,将领各自为王,为争城夺地甚至不惜与域外人联手,四处硝烟滚滚,难见大白天光。
谢云生昏睡了三个月,当她醒来时,正一盟已从洛阳迁到了合浦。正一盟才创建时,足有数千弟子,然而一路迁徙,正一盟只有八百不到的人了。
看着简陋的堂室中一张张黧黑憔悴的脸,谢云生心口郁气丛生,扶着墙疾步冲出屋外,透过萧然的墙垣,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的哀鸣,四目一片土色。
她再难支起身子,无力地蹲在地上,脚边传来脚步声,麻布裙衫映入眼帘。
王华宜与她一同置身于凄风苦雨中,茫然问道:“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结束,你知道吗?”
谢云生双手交叠,将下巴枕上去,无神地望着地上弯倒的杂草,过了许久才道:“师父说要很久,具体要多久,我不知道。”
王华宜见她如此颓废,不禁擡手去将她拉起,直视她的眼睛,“你不是进越氏宝楼了吗?大安究竟如何,你看不出来吗?”
想起那些卦象,谢云生唇畔漫出苦笑,“历朝历代,不管是兴盛还是衰朽,不都落得一个结局。时至今日,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何况”谢云生忽然转过头来,凄白的脸上扬起讥嘲的笑,“即便看到了又如何,我们能做什么?诸王之乱我们无能为力,外贼入侵,我们拼尽全力却只得到片刻安宁。”
王华宜沉默着,神情也寂颓下来,“是啊,一人之力祸不了国,一人之力亦救不了天下,千人之力只能勉强救下一县。既如此,我们还在坚持什么,他……那时又在坚持什么?”
谢云生垂着眼帘,听着外头绵延不绝的痛吟,眸中逐渐有了光彩,“乱一人便乱天下,若是醒一人,便会醒千人,醒万人。只要活着,总有海清河晏的那一日的。”
自这日之后,谢云生便振作了起来,广开正一盟大门,不断收容贫苦百姓,教他们武功,让医者传医,又带着他们去救助其他百姓,逐渐让正一盟之名彻底传出了合浦,传到了九州,各州不断有百姓前来投奔,甚至是有州府效仿着建起了重安盟、启兴盟、开复盟……
而她,亦从未放弃找寻他的踪迹,可这苍茫人世竟无一丝他的消息,打卦亦是毫无线索。
她疲倦极了,想抛下所有去寻他,碧落黄泉,在所不惜。可每当她走到门口时都被各种各样的事绊住脚步,再无法挪动半分。
她很想他,真的很想他,这世上无人知晓她有多想念他,亦无人知晓她曾为一人让心绪翻涌,放肆地沉沦。
雨覆云翻,东海扬尘。她心如磐石,也如蒲草,磐石撑天地豪意,蒲草等一人归来。
岁月如流,正一盟从合浦迁到邵陵时,有一青年男子手持一把玄铁剑叩响了正一盟的大门。
数夜未曾好好休憩的谢云生伏在案头,听到声音摇头散去所有疲惫,提步走过堂前月塘,打开门栓时,一张熟悉的清绝笑脸映入眼帘。
青年狭长的眸中凝着一潭被春风拂过的寒水,声音悦耳动听,“听说正一盟为天下苦难人提供庇护,给天下百姓一个家。谢盟主,我没家了,请问你可以给我一个家吗?”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