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与水(1/2)
云与水
邙山之上,莽林葱郁,彩t缎飘飞,红黄交织的锦绸爬过树荫,如纤薄的云汇入高崇的木架上。
此时已过了立夏时节,热气熏蒸,修庙的工匠挽起短衫,赤膊上阵。本是不必这般赶工的,才来时那总管嘱咐大家慢着来,丝毫不必急,哪怕修上一两年都没关系,然而不过半月,总管便来传令,让他们加快进度,不然悉数驱走,工钱只给发一半。
他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没工夫留心时局变化,自然不明白其中深意。夜来无事,工匠中一个做过门客的大汉便压着声音幽幽道:“当日那天师夸下海口,说是宣帝庙建成,四海太平。可天下太平哪里是容易的事,所以那总管便嘱咐着我们慢些,可是外头局势忽然变了啊。冀王跟蜀王打的蛮奴族人弃甲曳兵,四处奔跑,又有正一盟那群侠客各州地杀,现下蛮奴族人直接退到雍州去了。蛮奴族人与妖后勾连,势力渗透中原,算是那些贼子中最勇猛的一支了。他们败退,其他人还会远吗?宣帝庙既是关乎天下太平,那肯定得赶上趟啊。”
工匠们仰躺在床,闻声唏嘘不已,心道这才上位的陛下精明,可太精明了。夜逐渐深,聊起这事,他们越发睡不着,有人壮着胆子道:“蜀王跟冀王那般厉害,听说给陛下发了征讨檄文,等打了外贼,火怕是要烧回来了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啊?”
“怕什么,打完外贼,向内打不错。可是内里不止这两伙人啊。”那大汉讳莫如深道:“还有一人,危险得很。虽然他这段时日都没什么动静,可我瞧着怕是火势不小,而且这火还不知道会往哪烧呢。”
话才落下,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爬到窗边一看,竟见数不清的带刀甲卫从林子中窜出,工匠们立时缩了脖子,忍不住问道:“这是哪路的,看起来是自家人,应当不会要我们的命吧。”
近旁一里处便是邙山行宫,守陵宫人再无旁日的怠惰,肃整着衣衫,争先到贵人前头侍奉,然而火光映天时,所有金鬓绛袍都成了梦幻泡影。
裴纶想过三王会打上门来,也做好所有准备,却不想这三王一起来了,各路人马往那一列,浑似漫起了浓雾。
站在宫墙之上,裴纶笑道:“二位小侄素来忠正刚义,朕由衷感佩。只是河东那个叛国佞贼就在身边,你们不除也就罢了,竟还勾着外贼来对付亲叔伯,实在让朕失望,也让九泉之下的老祖宗寒心。”
蜀王跟冀王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他身上的冕服,神情阴郁,冀王道:“我们做什么何须向你汇报,陛下春秋鼎盛,又何须你来代政。裴纶,你昔日跟在妖后身边,做下无数恶事。如今又假传祖君神谕,迫使陛下禅位,禁陛下于长安,来位不正,必遭天诛。今日我兄弟二人便是来替天行道,替祖君清扫门户!”
“替天行道?”瞧着他们脸上已然淡下去的伤疤,裴纶心知是裴行川又去示了什么好,约莫是拥立他们即位之类,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忍不住讥讽一声,“替的是什么天,行的是什么道。无知竖子,竟也敢肖想君位。”
一场等了数日的大战一触即发,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因为行宫之内有内应,城门打开的远比预期得早。宫人惊惶逃窜,繁华的行宫中传来声声哀鸣。
行宫外的山林中,一群人默然立着,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辆奢贵涂着漆层的马车。
乱臣贼子裴行川便是坐在这辆马车上,他的部将悉数随着二王入了行宫,身边只有几个军士护卫着。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绝好的机会,未曾禀明盟主便赶来邙山,机会难得,他们只能胜不能败。
随着曹明月一声令下,各门各派的侠客齐涌而上,不过眨眼间便攻到了马车边,然而当他们兴奋地掀开车帘时被一张大网兜头罩住。
暗夜之中,传来一阵和缓稳健的脚步声,他们擡头望去,竟见一个身着素色衣衫,容色出众的男子噙着笑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分明是温和笑着的,他们却从那笑容中看到一抹足以噬人心魄的邪冶来。
他们心知计划落空,却还是忍不住祈祷他不是裴行川,然而曹明月冰冷的声音击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幻想。
“裴行川,你早知我们要来。”
裴行川平静看着眼前怒目之人,并未作答,而是道:“想活命吗?”
曹明月皱紧眉头,“你什么意思?”
裴行川扯动嘴角,笑容添了一抹幽意,“传信给你们盟主,她若是来领人,你们便可以走。”
众人神色一凝,有人破口大骂:“裴行川,你个奸恶小人,想用我们骗来盟主,想害盟主,痴心妄想,我们即便是死也不会答应你的!”
然而曹明月注视着裴行川,脑海中划过数道思绪,首先可以确定的是盟主武功高强,定然不会任他拿捏。随后便是回忆起他们师徒的往事,猜测他不会伤害盟主,许久后点头道:“好,我这边传信盟主,至于盟主来不来,便不由我们决定了。”
裴行川撩起眼帘,淡漠颔首,却道:“这信我来写。”
谢云生收到传信时,在庭中默然坐了很久,长指将那纸张揉成一团,又慢慢铺平,看着上头无比熟悉的字迹,心头泛出一抹苦涩来。
贵盟少侠做贼被擒,领人请赴永宁楼宴。
大家都说这是绝好的机会,一击毙命,此间诸事都能有一个了结。谢云生听着他们一递一声,言来语往,没由来地烦躁。
刘听夏看出她面上的疲倦,送走所有人后弯身坐到她身侧,“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知痛。你不用听他们的,在江夏死里逃生后,我想了很多,这世上永远都只有自个儿是最重要的,所忧所苦,所伤所悲,无人能够切身体会。你虽是正一盟盟主,肩负救民济世重任,可你也是谢云生,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有眼耳口鼻七意的人,我相信在此事上没有人比你更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狼九屠城那日,岳礼父亲病重,刘听夏恰好跟岳礼一起去了村庄,逃过一劫。因为经历过江夏饥荒,见过百姓流离,也管控过银粮,所以刘听夏对粮食的感情分外复杂,离了江夏后便做起了粮食买卖,如今正一盟的半数开支都是由刘听夏承担。
时隔多日,再回永宁楼,谢云生心中升起层层惆怅来。
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了,夜色渐浅,月已坠到天边,提着灯行走在静寂无人的长道上,周遭俱是一片漆黑,却在擡头时能望见一抹光华。不是月辉,而是远处高宏的楼阁上传来的光芒,数盏灯笼悬在楼边,如一层瑰丽的轻纱将楼覆盖,点亮行人的前路。
再走出几丈远,拐过一条街巷后,她远远看见一人提着宫灯立着。这熟悉的画面,似极当日在江夏,想起他当日孩童似的叛逆举动,她不禁笑了,心口又禁不住泛出一抹苦意来。
他是一个很沉稳的人,大约只在她身边流离出那些脆弱,不能示人的心绪来,只是他们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为何站到了对立面,他究竟有什么苦衷。
思绪飘摇,久久无法回神,直到他开口,“这么远的路,为何要走过来?”
她擡头看着他,他瘦了,两颊如削,眉眼之间蕴着一汪极为复杂的情绪,望着她时,似是在压着一团火。
“我想清醒一点。风吹着,眼前更清明些。”她缓缓道。
二人并肩向永宁楼走去,一路无话,风吹过木叶,掠过他们无比靠近的影子。
她想过再见,却未曾料到会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陌生,这种感觉令她有些烦躁。
永宁楼外灯火摇曳,楼内静寂异常,一路随他走到楼顶,都未见一个人,甚至是连暗卫的气息都没有察觉。
她不禁有些诧异,他忽然转头看向她,眸璨如星,却自嘲一笑,“若是我连你都防着,那我在这世上便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听见这话,她神情心口一堵,终是问出了那句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
“先用膳吧。”他忽然打断道,提步走上玉阶,在案几边落定。
女侍鱼贯而入,穿过纱帘走到案前,布好菜后转身离去,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她摇头道:“我不饿。”
他掀眼看向她,长指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对面的碗碟中,不疾不徐道:“t我一日没有进食,才从邙山回来便直奔此处。”
他顿了顿,唇畔勾起一抹苍冷凄清的笑,“没想到如今你连陪我用一顿饭都不愿意了。”
她心口涌出一抹针扎般的痛,尚未开口,便见他望着她,神情有些许哀求,“就陪我用一顿饭好吗,用完你想走便走,我绝不纠缠,那些人我已经放回去了,你不必忧心。可以吗,师父?”
她的步伐已经代她做出了回应,坐下后觉得每一口菜都有些苦,苦的她眼眶有些酸涩,却听他道:“不好吃吗?”
她摇头,他弯唇笑了,“那便多吃点。”
说罢,紧紧盯着她,将每一道菜都夹到她碗里,似是在等她的回应。
嚼着那些菜,谢云生心头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脱口而出道:“这菜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他先是一默,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后才道:“饭能吃就好,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这便是默认了,她忍不住弯唇一笑,即便不饿,也将每道菜都试了一遍,最后撑得几乎站不起来。
他已站起身来,走到栏轩边,撩开衣袍斜坐在软榻上,平静望着远处漆黑的峦影。
“再等上半个时辰,应该就是日初了。”他转过头,缓缓笑道:“月渐隐去,红日将升,要看看吗?”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她,眸中光彩有些许黯淡,扯了扯唇角后,眸中也随之挽出一抹笑意,声音染着一抹哑意,无比放肆道:“你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听着他轻佻的话,她默在原地没有动。他似是早有预料,微垂下眼帘,平静转过身,重新望向漆黑的山。
她看着他,忽然迈开步子。他反应过来时,她已到他身侧,捧着他的脸,落下轻柔的一吻。
他怔在原地,望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伸出手用力一拉,将她整个人拽入怀中,长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眼中荡着一抹热意,喃喃道:“我好想你。”
随后不等她的回应,捏着她的下巴,俯首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气息交绕,彷佛跨越了数载光阴,如天上云与潭中水,云落水中,无丝无缝,相映交融,不舍不分。
她觉得她似乎要被他揉进骨血里,燥热的风充斥在四肢百骸,裹得她有几分颤抖,让她忍不住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跟紧,几乎是整个人将她贴住。
“不要推开我……不要走。”他呼吸渐沉,炙热的气喷在她下颚,脖颈,心口,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坠入了热气缭绕的泉水中。
他掐着她的腰,她的裙摆散在他的双膝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睁眼便是一片披着月华的山峦,繁茂却寂静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宇。
风吹过她的肩膀,后背的伤疤虽已痊愈,却如一树残缺的殊影,他的长指划过那树影,无数记忆在脑海中游走,让他眼前有些许湿润,这抹凉意让他恨不得将她嵌进骨血里。
她似乎也被这风惊到,后腰一陷,更加严实地坠落他怀中,温软的触感让他浑身如被海浪侵袭,紧张也恐惧,恐惧下一刻便只剩下他一人,声音不由带了哽咽,“谢云生,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他的恐惧,他的忐忑,她岂会感觉不到,这一刻真实的相拥让她任性地将所有事情抛却,十指叩着他的背,数日以来复杂的心绪全部泄出,低声道:“我想……我也是的。”
他心口一震,浑身几乎颤抖起来。她如今与他这样近,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被火焰燎烧全身,让他迫不及待地去寻一方寒潭,然而当他终于到达山前时,他犹豫了,她察觉到他的失神,有些许迷茫地回头吻上他的唇。
他却微微侧首,她困惑地看着他,“你不喜欢这样吗?”
他看着她染着霞色的脸,含露的眼,神情陡然沉了下来,眸中似聚着一团黑雾,幽声问:“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见他忽然严肃起来,正经地不像话,她拧起眉头,想了想道:“大概知道。”
他一怔,眸色渐深,长指划过她的脸颊,仔细地望着她的脸,似乎要将她的一颦一笑刻进脑海中,轻声道:“你真的愿意吗,不后悔吗?”
她看着他,神情分外平静,却又无比镇定,“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分分合合,从无定数。我从何方来,将到何方去,亦无定数,可我清晰地明白,清醒地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要什么,世人眼光如刀如剑,可我并不在意这些刀剑。我只想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值得的人。”
“所以,裴行川,我爱你。当我确认我爱你的时候,将手交给你的时候,我便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今日来时,我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不想杀你,也舍不得杀你。首先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我信你本性良善,信你心有山河。夜中一见,天亮一别,兴许天高海阔,永无再见之日,可是我却想在这夜昼相交的时候,与你偷得一寸光阴,日后回忆往事,不遗憾,也不会后悔。”
听着她无比清醒,不是尖刀却如尖刀的话,他泪流满面,红着眼眶吻上她的唇,与她一同迈入一条从未涉足过的,却让他们能够完完整整拥有对方,与对方产生真切羁绊的疯狂旅程。
海浪翻涌,山峦倾塌,他们在高耸的楼阁上踏云逐月,层起的浪潮让她出了声,却又被他封住檀口,与他坠入万丈悬崖,又被拉上云端,几乎失了神智,坠亡于冥冥天地间。
红日爬过山峦,映亮城郭,屋宇苏醒,楼顶的薄纱迎风翻飞,海浪却并未停歇,只是从栏轩边移到了铺满花瓣的云阁内。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谢云生透过轩窗,望着外头的月,准备坐起去被他锢住腰肢,他清绝的脸颊上布满笑意,眸中冶色深浓,让她禁不住红了脸。
他斜撑着胳膊,只余薄薄一层锦被盖着身躯,露出精壮的胸膛。看着他身上的伤疤,她擡手拂过,却被他抓住手,“别摸。”
她不满地看向他,他唇畔勾起一抹邪冶的笑,声音暗哑,“因为你会受苦。”
她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反扣住腰,她伸手想推他,双手却被他摁在头顶,鼻端传来清润的花香,她回头看他,气愤道:“放开我,我该回去了。”
他漫不经心笑着,“不放,死都不放。”
她红着脸,再想开口便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了,只能咬着牙喊道:“我要走……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对你动手了……”
他的声音亦是很难连贯,却笑道:“好啊,那你动手。”
说罢旋手将她一搂,仰躺着看向她,见她红着脸瞪着他,他微挑眉梢,“不是要动手吗?”
她咬着牙,一把推开他,转身往旁边挪去,却被他搂着腰,从身后抱紧,低喃道:“睡吧,睡醒了让你动手,你怎么动手都行。”
见她不语,他又笑道:“你不动手,那我可就要动手了,不光是动手。”
她气得踹他一脚,力道却轻得可怕,这让她有些不甘地想要起身打拳,他无奈道:“歇歇吧,养好了去打老虎都行。”
她气得很,瞪着他,“就你会说。”
“好,不说了。”
他当真闭口不言了,她实在疲倦,便躺下睡着了,迷迷糊糊总是感觉有一道炽热而复杂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脸。
她没睁眼,推了推他,“睡吧,别看了,以后又不是看不到。”
他轻笑一声,没有接话,闭上眼眸紧紧将她抱住,低声道:“谢云生,我真的好爱你啊,真的很爱你……”
才入夏,长空便阴晴不定起来,前一日还是万里无云,后一日便阴云密布,不透晴光。
谢云生被惊雷之声吵醒,转过身去,身侧空无一人,她茫然坐起,看着外头阴沉的天空,一抹凉风吹打着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裴行川。”
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又叫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她心头忽然泛出一抹寒意,让她匆匆披上衣衫起身,疾步走出去,案几上摆放着参汤跟糕点还冒着热气,四处却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的感觉将她笼罩,让她面色发白,走到栏轩边看着长街上如织人流,寻常之极,她心口的石头却无端越沉越下。
“你终于醒了。”
侧方忽然传来声音,谢云生偏过头去,竟见王华宜坐在秋千上,静静看着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