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一)(1/2)
吾心(一)
昏迷中,祝扬做了个梦。
漆黑如墨的深夜里,他独自一人走在从王宫回府邸的路上。
青河城里死寂一片,周围的房屋楼阁都隐在浓浓的黑雾里,看不真切。唯有远处府邸门口亮着一盏灯,成了周遭唯一的光源。祝扬手上还拎着把滴血的刀,一路朝前走,一路拖出蜿蜒的血迹。
他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本能想要停住脚步,然而腿脚全然不听自己使唤。直到他停在敞开的大门前,鼻尖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
他僵硬地跨进大门,看见横陈一地的尸体,庭院里全是干透了的血迹,折了的兵器散落一地,没有半点生息。祝扬环顾四周,在死者中看见了不少熟悉的身影。
不是让老杨把家臣和下人都遣散走了吗?
祝扬在府上走了一圈,在穿过连廊时,看见了溅满了鲜血的立柱。目光顺着这个方向移过去,祝扬看见老杨歪着脑袋坐在墙根,脖颈上插着一根飞刃,已然气绝。
祝扬站在原地,一颗心缓缓坠落下去,连带着四肢百骸都灌了铅一样沉重,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他回来得太迟了,他救不下任何人。
二十年之后,曾经发生在青唐都东宫、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惨状再一次重现。整座府邸宛如人间炼狱,而他无能为力,既复仇不能,也保不下任何人。
就连他自己......
胸口处传来钝痛,祝扬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口上那个血淋淋的窟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就成了亡魂一缕。
“......祝扬。”
“祝灵均,回头看。”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他。
他回过头的时候,恰好一缕如水的夜风拂来。不知哪里扬起漫天的山茶花瓣,馥郁的香气短暂地掩盖过了冲天的血腥气。落英之后,祝扬擡起头来,看见雪龙站在府邸的门槛外,朝着他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祝扬在榻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光线黯淡,寂静得没有半点声息。他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倚着枕往窗外看去,树影绰约婆娑,枝叶的罅隙里,寂寥天幕上看不见一颗星子。
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死了,在阴司黄泉路上么?
直到鼻尖后知后觉嗅到清苦的药香,祝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环境有点儿熟悉。
祝扬支开手边的乌木窗棂,湿润清凉的雨水顺着枝叶滑落到他手腕缠着的绷带上。泠泠的山风穿过指尖,他靠在窗边,听了半晌的雨声。
不远处门扉吱呀一声响,陆中宵端着一只漆盘走进来,望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醒了啊。”
祝扬唤道:“老师。”
他正打算掀开被褥下榻,忽然“嘶”了一声,一阵剧痛自脊背袭来,又直挺挺地栽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这是怎么了?”
“还有,”祝扬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她也在这里么?”
陆中宵没说话,径直走到榻边,将手中的漆盘搁在桌案上。祝扬一眼扫过去,只见盘中寒芒毕露,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
“不用担心。”陆中宵语气温和,“她不眠不休守了你这三日,怎么劝都劝不走,我就给了她一针,把她放倒了。眼下正在隔壁睡着呢,没有几个时辰醒不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撚起漆盘里的银针,将祝扬整个后背扎成了一只刺猬。
“疼么?”陆中宵用沾了水的绢布擦去创口的黑血,问道。
祝扬伏在枕上,额角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尚可忍受。”
陆中宵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扎了他一针。
“当然尚可忍受了。”陆中宵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可细细听来,又能听出些压抑的怒意,“跟那天晚上在王宫比起,这点儿疼痛,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三日前的那个夜晚,已经莫约子时,青河城风雨大作。雨打树叶的声响里,晏坐山蜿蜒的石阶上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叩门声。
陆中宵披衣下榻,还没走近,便闻见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整颗心先沉了下去。他打开门,看见院子里拖出长长的一条血迹,雪龙浑身淋得湿透,单薄的肩膀架着个浑身上下都是血的人,突兀出现在院子里。
“先生。”她声音微微发颤,在看见陆中宵开门的那一刻松了口气,“您救救他吧。”
那血人身上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低垂着头,已然陷入了昏迷,看不清脸。然而,隔着滂沱的雨幕,陆中宵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祝扬被送上晏坐山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浑身冰冷,脉搏和气息都极其微弱。刚来的第一晚,药膳都喂不下去,就连施针下去,创口都不见血。
他伤得太重,陆中宵查看了祝扬的伤势,越检查越是胆战心惊——祝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足有几十处,其中有好几处伤及要害,更不要提那枚打穿了胸腔的火铳子弹了。
这三日里,甚至一度连心跳脉搏都感知不到。陆中宵几乎都要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正踟蹰着要怎么和雪龙开口,谁知凶险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时分,祝扬的情况竟然意外地稳定下来。
“尤其是那个火铳打的窟窿,分明就是奔着一枪毙命的目的开的枪,幸好打偏了半寸,不然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陆中宵放下手中的银针,叹了口气,“......明知道宫中埋伏重重,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去?”
祝扬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到时候了。”
“老师,”他说道,“蛰伏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等了。”
陆中宵听了这话,没有回答他。
莫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陆中宵替祝扬拔了针,又煎了药盯着他服下。直到这时,祝扬才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实感,仿佛四肢筋脉都被重新洗过一遍,就连胸前的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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