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2)(1/2)
槿花一日(2)
世人都赞江氏少公子敏慧擅辩。
唯独今日,所有辩驳之言都无力,他的呼吸比之方才更轻。
正如郁微所言,他几乎忘了那些陈腐的规矩,不再顾那些体统,才从冗务中得了空便夜访了公主府。
若在寻常,他会坦然而问心无愧地说上一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些话就说不出了。
为了江山社稷,他可以将这个太傅做到尽责,教导辅佐来日国朝储君。亦可以将心思都放在曲平的战事上,为父亲和姜关尽一份心。
总之不会是如今这般,不辞辛苦地多管闲事。
“你杀了我罢。”
江砚行想笑,可是喉间却又泛着极淡的苦。
良久,郁微问:“杀你做什么?”
“杀了我,我就不必如此狼狈不堪了。”
郁微的指尖离开了他的长发,站直了身子,从容地将两人的距离拉回了原来的模样,然后笑道:“让你说真话,便是要你狼狈么?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在之前,郁微只是尚且怀疑皇帝赐封江砚行为太傅的用心,而那日在干明殿试探一问,皇帝书就的“用之,杀之”便落实了她的猜测。
没人会身在囚笼仍旧感恩戴德,江砚行也非痴傻愚笨之人,自是有所察觉。
只要他说一句为难和苦衷,郁微或许尚能再信他一回。
却没想到此人咬着牙齿,宁可伤人也不愿言说。既如此,便说明他辅佐太子是甘之如饴,郁微也不愿再做这个恶人。
外面起了风,茂盛青翠的叶子沙沙作响,不多时又多了雨滴点地的滴答声。屋中不再那般沉闷,郁微的酒意被吹散了些。
两人不知相对无言了多久,郁微才随手将垂散在肩侧的青丝拢于身后,问:“江砚行,你去徐蹊的府上做什么?”
江砚行道:“你让人跟踪我?”
郁微摊开手:“你不说实话,我总得知道你在做什么。”
江砚行恍然明白为何今日已到亥时,郁微仍未休息,原来是打定了主意知道他今日会来。他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他这一片忧虑之心,也在她的料想之中。
“皇帝南巡,六部和鸿胪寺都忙得一团乱,随行之人早已定下,是锦衣卫和羽林军护行。闵州齐广带兵三十里相迎护驾,安危无虞。你今夜先去了兵部徐蹊家中,又赶来这里,告诫我不要随行……”
郁微深吸了一口气去克制酒意,“你还要说,这两者毫无干系么?”
若只是曲平出了细作,这些事自然是由江家人和朝廷去解决,自然轮不到宜华公主去上心。只是猜到背后那双手想要先扼住的是连州的命脉,郁微就不能坐视不理。
轻叹一声,江砚行道:“这些事……”
“你又要说不愿牵扯我,说以我的身份应当本分守己,说这些与我无关?”
郁微被气笑了,起身,缓步至他跟前,“你何时才能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假惺惺的相护,也不能枯坐深宫,等到年纪到了,就被掌权之人送去和亲。我就活该做池中鱼,砧上肉,永远被人掌着生死么?”
恍惚又回到那年的刺风山,她跟在他身后走着,说了一句:“我不想被别人掌着生死。”
她与之前不同了,却又从未改变。
从始至终,她只要掌自己的命。
江砚行伸手,在即将触到她衣袖时回神,堪堪止住。夜风浮软,她身上那点酒气似乎也沾在了他衣袂上。
他道:“并非如此。将你送回这里,原本便是我……我食言。我能做的,就是尽力让你离是非远一些。”
“已在是非之中,何谈远呢?”
郁微道,“我不要你护我,我要你信我。”
灯下盛酒的瓷壶尚在,江砚行抿唇看了好久,下定决心一般仰头将那酒饮尽。
酒意烧灼着喉咙,他尚在病中,一时咳声不止。
微仰起下巴看她,江砚行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做错了。
当年他食言,骗了她,送她去了宫中。后来在漫长的分别里,他从在京城来的消息中挑挑拣拣,拼凑出郁微的近况。
后来知晓她去了那样远的连州。
他只觉世事如针刺,总也不好受。
头一回听到宜华公主瞒着人往曲平来时,他并不觉即将重逢的喜悦,只觉得她胡闹。
她怎能将自己置于风波之中?
分明只要她安稳地待在那里,等着皇帝下旨接她回去,做回衣食无忧的宜华公主就好了。
可是他忘了,他当年初见郁微,便是她持刀了结青烈守卫的性命,一刀致命,下手狠绝。
从一开始,她就是风波中人,没期待过谁的庇护。
“这酒极烈,是让你这么饮的么!”
郁微劈手夺了回来,看着倾倒不出两滴的空壶,骂道,“埋了好些年的佳酿,若不是我开口要,徐闻朝都舍不得给,你就如此浪费!”
江砚行咳着,身上的衣裳被酒洇湿一片。
徐闻朝……
兴许是这酒太烈,他只从郁微的言语中分辨出这三个字,然后问,“你怎么总提他?”
“什么?”
“徐闻朝。”
郁微被气笑了:“我何时总提他了?你别不是醉糊涂了。说着正事你抢我酒做什么?”
雨声大了,屋中却静寂了好久。
凉风拂动斑斓的珠帘,玉石流光随着月色淌入窗纸,寂寂地落在书案上。
屋内的酒气被吹淡不少。
“我得到消息,有人会在陛下南巡时动手。今日去徐蹊府上,就是为了这件事,想着能否借兵部之力增加护卫。毕竟此事尚未有证据,不好惊动太多人。”
江砚行扶着桌案起身,摇摇晃晃却欲倒,最后还是站稳了,“徐蹊说他做不了主,我暂且也不知该如何解决,只能先来劝你莫去。”
似是饮了酒才能有勇气说话一般,江砚行趁着醉意将郁微想听的话一齐说了出来。这些事原本他想独自解决,可听了郁微的话,他却改变了主意。
郁微扶了他一把:“你醉了。”
江砚行却似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固执地说:“他的酒,不好。”
郁微问:“分明是你总提他。怎么,你跟徐闻朝有过节?”
他不肯应声。
就知道从他嘴中撬不出话来。郁微叹息:“你还能走么?”
醉意加持,他意图扶着椅子起身,最后还是坐了回去,坦然地摇头。
好不易把江砚行带回了房,郁微的肩膀都累得酸痛。扯下床帐,郁微正起身欲走,谁知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仍旧是冰凉的触感。
不多时,那覆在她腕骨处的温度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手背上,他以掌心复住。
她的心陡然漏跳一瞬,垂眸看他,却见他眼底醉色未褪,此刻挣扎着起了身。
郁微想抽回手,却又被他攥了去。
下一刻,他浑身乏力地凑近了过来,缓慢而慎重地以额头抵住她的肩,呼吸也促了些:“阿微。”
他在她跟前如此示弱,郁微天大的火气此刻也发不出了。
她无奈地问:“怎么了?”
“头痛。”
还能听懂话,想来没醉死过去。
郁微说:“头痛就睡,枕着我肩做什么?”
“阿微。”
郁微好笑地说:“我没走,你说。”
听到她的答话,江砚行的神思却散得更厉害了些。院中梅树、竹笛、灯笼,她翻看过的戏折子……
零散的物件,细碎的过去,如杯水浸润干涸的裂隙,毫无用处,只让人被灼得更难过。
“竹笛,你没带走。”
郁微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竹笛是什么。
当年她准备了许久的生辰贺礼,正是一支亲手打磨的竹笛。只不过走得匆忙,她离开曲平时,那竹笛也未完工。
郁微声音透凉:“那不是我的东西了。”
江砚行终于看向她:t“可你没送给我。”
郁微不肯看他:“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江砚行,你想要的不都能得到吗?”
“我想要的……”
江砚行忽然笑了,可笑得却很苦,他始终看着郁微,“我想要的,得不到。”
握着她手的力道松开,江砚行的骨节分明的手抚着她颈侧的长发,拇指又游移在她的唇角。
郁微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指腹的薄茧。
这样摩挲在唇上的触碰让郁微别扭,正欲拨开他的手,却见他倏然凑近过来,颀长的身形遮掉不远处的烛火。江砚行低头,极轻地吻在他的指尖。
郁微的背脊在一霎时紧绷起来,心跳声剧烈。
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似不能理解他忽而的举动。
平生头一次,郁微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提线木偶,被指腹的温度融化,重塑,怔然。万千浮光掠影滑过,最后慢慢收拢,落在江砚行的肩背上。
似是尚有一丝清醒的神智在,他知晓自己唐突,低垂的眼睫拢出一片阴影。他发丝凌乱,整个人如易碎的玉石,只因着那烈酒而耳垂泛红。
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在这珍之重之的一吻中找出落点。
蜻蜓点水一般,极尽克制,可又像是满溢心绪的一丝流露。
今夜她之所以撩拨他,是深知他为人严肃正经,兴许恼羞成怒之下便能说些实话。
可眼下这“实话”却让郁微错愕。她被这人直白而又坦荡的动作狠狠地戳在了柔软处。
江公子,江大人。
他这样事事谋划,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真心吗?
她若是四年前得知自己并非一厢情愿,兴许动容之下,她真的会哪里也不去,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可这不是四年前了。
哪里还有阿微呢?
“你……”
郁微几乎是用力推开了他,声音颤抖着说:“明早就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
回京这么久,郁微头一回睡不好,翻来覆去都是那人的轻薄之举。一夜难眠,她不想一早再碰晦气,于是天不亮就出门去了。
京城不比连州,处处都是熙攘热闹。
她不喜往人堆里去,今日却耐着性子将整条街给走了一遍。
过了午时,郁微才回府。
见她折返回来,拂雪忙起身起安排灶上将昨日备好的汤煮上。
郁微随口问:“江砚行走了?”
拂雪素来做事机灵,府上既未筹备饭菜,想来那人酒醒之后必然自行离开了。
拂雪却道:“江大人还没醒啊。”
“没醒?”
就昨夜那壶酒,即便再烈,也不至于如此醉人。昨夜他醉酒后那般对她,今日竟还敢赖着不走?
拂雪说:“江大人昨夜醉得厉害,今晨没传早膳,奴婢便没去搅扰。奴婢刚还在想,要不要熬些醒酒汤送去。”
“我去看看。”
郁微道,“醒酒汤过会儿送来。”
府中除了拂雪,只有几个随郁微从连州来的旧人。皇帝赏赐的那些侍从,郁微出于谨慎一个也未留下。因此江砚行留宿之事并不会传出。
昨夜给江砚行随意收拾出的厢房就在郁微的寝房旁侧,顺着抄手游廊走几步便到。
白烛早已燃尽,蜡油凝固在烛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
拔步床的床帐还肆意地垂散着,隐约能瞧出江砚行的确未醒。
郁微没往内室进,而是在屏风外叩了叩门,道:“江砚行,你若是醉死在这儿了,你那不讲理的爹怕不是要闹上京来……”
“江砚行?”
仍旧没人应声。
她掀开床帷,日光从缝隙流入,将被黑暗笼罩的床榻割裂成两半。
他眉眼端正,平常的那点孤冷在睡着时悉数融化。即便如此亦显得心事重重,总之不大近人。
郁微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过去她伤口溃烂后高烧不退时,恍惚能瞧见榻前那一抹月白身影。她痛得在胡言乱语,那人便会握住她的手。
而他在说什么,她从未听清过。
她想将锦被掖好,不慎碰到他的侧脸,这才发觉他皮肤烫得惊人。
早先在曲平时,郁微就注意到他常抱恙,原以为是入了冬受凉的缘故,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不过是这些年未见,他的身子骨竟孱弱至此。
前段时日在曲平重逢的雪夜,他伸手来搀扶郁微时,郁微触到了他如冰浸般的手,好似经年不化的积雪。而今日却又不同,因着高热的缘故,他的指尖都发烫。
凉帕子贴上肌肤时,江砚行紧促的眉稍稍舒展开来,却依旧睡不安稳。连声咳了许久,他极缓慢地睁开眼,看清楚面前虚影时,指骨虚虚地在床褥上抓了一把,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郁微散漫地靠在床榻边缘,擡手将他按了回去:“躺回去!你都病得要死了,还忙着起身做什么?”
“你江大人好算计,打算病死在我府上,好让我替你偿命么?”
“对不住。”
江砚行倒是想全礼数,可不知高烧了多久,他整个人虚弱无力,连骨缝都酸痛无比,如被万千银针所刺。
郁微换了张帕子覆在他额上,道:“不大会伺候人,你见谅。起来先将这水喝了,待会儿叶梧就到了,送你回去。”
咽了水,嗓子如刀割般的痛才稍有舒缓,昨夜的记忆恍惚间漫上了江砚行的心头。
他问:“昨夜我醉了酒,可有……”
“可有什么?”
那样唐突冒昧之举,全然不是他清醒之下能做得出的。江砚行难得有说不明的紧张,怕她主动提,又怕她不肯提。
半晌,他问:“可有失仪?”
郁微动作一滞,旋即又喂了他一勺水,敷衍道:“自然是醉了便睡着了。你想如何失仪?对我投怀送抱么?”
才听完这句话,一口气没顺下去,江砚行呛了水,咳了好久才得以缓过劲来。
当下多事之秋,郁微的缠身麻烦事实在不少。昨夜那因为酒意的短暂越界,她既不愿说,自然有她的打算,便没必要执意揭开说个清楚明白。
江砚行轻叹,终究不再提及。
郁微见他稍稍好些,故作嫌弃地问:“你自己的病和酒量不清楚么?莫不是真的想赖我?”
“你知道,我平素不饮酒。”
他合眼养神,“昨夜是因为……有些决定的改变,需要我不清醒一些。”
“是何决定?”
江砚行道:“如你所言,不再一味将你视作阿微,试着当你是宜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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