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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花一日(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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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在谁耳中都引得胸腔酸涩。

郁微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以为你一直分得很清。”

江砚行气息微弱地笑着:“我也以为我能分清的。”

然而,他自己也是一团乱麻。

照顾她已成习惯,江砚行仍旧将她视作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那个绕在他身畔说话的阿微。

他清楚,从把她送离曲平的那一日起,她便再不需要这种保护。

正如她昨日所言,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她现在只需要旁人的“相信”。

江砚行说:“朝中现下关乎你的流言,是有人刻意为之。陛下提防崔纭,却又将崔纭推到了你身边。你身后是可能抚养郁连的皇后,是手握边防大军的崔纭。搞垮了你,丝绸案也可以不了了之。何乐而不为呢。”

郁微搅动着汤,似笑非笑:“别的不提,但我母后不需要费周折去抚养郁连,换言之,她的尊荣,不需要一个儿子来给。”

江砚行道:“可这棋局,你我皆是棋子。”

郁微道:“那便做弈棋人。”

她背对着江砚行收拾水碗,乌发未束,垂落在颈后。停了雨后云层裂开,薄薄的日光透出云隙,洒在她瘦削的肩上,如碎金一般。

她的衣袂垂在锦被上,极轻地触碰着江砚行的指腹。

他想触碰,却还是收回了手。

那不合规矩。

再不会有如过去般的日子,她扯着他的袖子,嬉笑着问他:“东屋那件瓷鸟若是碎了,你会生气吗?”

他觉得好笑,反问:“你弄碎的?”

她心虚着解释:“这叫什么话,它自己碎的!”

他说:“那我去问问叶梧。”

她把他袖口抓得皱皱巴巴,:“别罚他了,是我弄碎的呀。”

府中所有人都知江砚行不会责罚她,因此谁的错都会求着阿微来顶。

每回她来认错,都会把江砚行的袖子抓得抚都抚不平,然后笑着斟茶赔罪。虽说没底气,可她鬼话连篇哄人的本事丝毫不差。

可是不是她做的,江砚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真犯了错,只会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茶饭不思,等着江砚行来问,甚至还得江砚行反过来宽慰她。

他闭目,心想这回是他的错。

是他自己亲手弄碎了最珍视的东西,却不知如何弥补t了。

拂雪赶到江砚行府上时,叶梧便已经在府门前徘徊了。

毕竟自家公子说是去办事却一夜未归,任谁都要担心。见着来者是拂雪,叶梧悬着的这口气才终于能松下来些。

只要知晓公子在郁微的府上,便不会出岔子。

叶梧听说江砚行病了,甚至尚未等拂雪说清病因,便已经明白。似乎江砚行已经不是头一日这般忽然高热了。

他携着江砚行常服用之药赶来时,江砚行倚靠在床榻前,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虽高热退下许多,仍旧乏力。

叶梧上前搀扶着他,问:“你饮酒了?”

江砚行失笑:“你是狗鼻子么?”

没料到他如此不当回事,叶梧也生了气:“公子!阿微也不劝着你么?”

听到这声从叶梧口中久违的“阿微”,江砚行的笑意僵了一瞬,正色道:“没规矩。若让人听去了,要说江府治下无方,待公主不尊。”

叶梧嘴上知错,心里却不服气。

自家公子都夜宿公主府了,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郁微只是去书房中与人说话的功夫,再回厢房时,床榻已经收拾整洁,而江砚行和叶梧都已不见人影。

*

回府中请了大夫来诊脉,说是江砚行的病比之前要重上许多,须得按时按方用药,最好是能在府中闭门不出将养些时日。

可思量着如今江砚行肩上还担着教养太子的担子,随便告假恐也不合时宜,大夫便没将这话说出口。

无甚滋味地用饭,他想起今日因病昏睡,并未告假。叶梧劝他歇息一日,可他却说明日就是皇帝考问太子课业的日子,再如何他这个太傅也不应当今日缺任。

简单洗漱和用过药后,他便换了官袍往东宫去了。因病得厉害,他连步子都是虚软的。

果不其然,讲学的学士说得口干舌燥,底下的小太子坐在窗子边上,似被日光晒透般困倦着。

见江砚行到了,那学士便行礼之后离去了。夫子都走了,而窗前那位储君的春秋大梦仍旧未醒。

“啪。”

戒尺响亮地落在了案头,郁濯从梦中惊醒,胡乱抹了把口涎便坐正,以为是皇帝来了。

看清是江砚行,他复又缓了口气,兴致恹恹问:“太傅是要吓死人么……”

江砚行翻看着他背写下来的错漏百出的诗文,叹息:“明日考问课业,殿下便要拿这些呈上干明殿么?臣只半日没来,殿下这觉是睡得愈发香甜了。

虽说大辰不需要每个皇帝都英明神武,只消温厚端正便足以担起此位,可无论如何看,眼下这位储君都和温厚端正搭不上边。

江砚行被养在贵妃身前多年,又被升为太傅,教养太子自是责无旁贷。

只是这郁濯不大领情。

郁濯说:“父皇一向不忍苛责于我。”

而江砚行却道:“那是陛下有舐犊之情。但将本分做好,是殿下应尽的孝道。”

正反都说不过江砚行。

郁濯只得忍着气提笔,抄写着江砚行前日布置下来的诗文。

郁濯的心思不在书上,满脑子都是前段时日,他从江砚行的书房中看来的景象。

江砚行自小在京中长大,皇帝和贵妃从不吝惜对他的称赞,常以他为例来劝说郁濯上进。

即便郁濯再不上进,对于江砚行也会多几分敬重。君子无双,勤谨知礼的江氏少公子,怎会对郁微抱着那样的念头?

强忍了一个时辰,郁濯还是咬着笔头看向江砚行,犹豫地问:“太傅现今年岁几何?”

“比殿下虚长了十余岁。”

才翻了书页的江砚行散漫地答,“教导殿下还是有余,所以,不管殿下存的是何心思,今日这课业都是少不了的。”

郁濯干脆停笔,也不接他的话:“既如此,为何不成亲?早先还听母妃说起,说你在她跟前长大,自该为你张罗婚事。你可有中意的?”

没等听到答话,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案上。

江砚行素来待他的课业甚是严苛,从不与他攀谈闲话,今日能容忍他问完这些话,已经是江砚行宽容了。

江砚行冷着声:“这里写错了,换纸重写。”

亲眼盯着他写完,江砚行才道:“臣无心婚娶,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如今臣全心全意只为不辜负圣恩,教导太子诗书。”

半大的孩子藏不住心事,出口句句皆是试探,即便江砚行刻意不去理会,亦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正欲答话,却见有人入内。

是自郁濯年幼便侍奉在侧的太监。

何兴端着太子平日要进补的汤药入内,屈膝跪于江砚行跟前,声音放得很轻:“江大人,讲学时辰到了,太子殿下该进药了。”

江砚行闻声颔首,起身便收拾了书卷,道:“那今日便先到这里,臣先回了。”

话没问完,郁濯仍想纠缠着问,却被何兴悄然按下了手腕。

郁濯不明所以,等江砚行离去之后,才蹙眉瞪着何兴:“你为何不让孤说下去!”

何兴将滚烫的药汁从陶罐中倒出,柔和地笑着:“那日贵妃娘娘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殿下在太傅府知道的秘密,不能说出去,亦不能让他本人有所察觉。”

郁濯辩解:“察觉又何妨?太傅日后是要辅佐孤的。让他早些认清楚,莫要与宜华混在一处岂不很好?”

何兴却道:“那殿下可知,世上最好用的人,便是太傅这种只信礼和道义的君子,是为利刃。殿下是储君,要懂的便是御下之道,莫要将刀柄送到旁人手中去。”

听了半天,郁濯也没听懂,只烦躁道:“你这文绉绉的说的什么!说明白!”

“为君者可疑臣,而非让臣子疑君。你若是让他觉得你不信任他,或许有一日,会让他心生不轨。”

郁濯明白了:“孤知道了,不会再去问。可若真如你所言,有了那么一日,该怎么办?”

何兴将吹凉的药送至他唇边,一勺一勺地喂,似随口一说:“若真有那一日,试探与劝说都无用,自然是……让这世间再无此人。”

*

连着多日的阴雨天,到处都湿黏黏的。靴子泡了水,无论文官还是宫人,清早点卯时都带着些有气无力的蔫。

推开内阁值房的门,几个埋头看奏章的学士擡眸,瞧清楚是尤清辉之后,搁笔起身行了个礼,客套地问:“阁老今日这般早就来了?”

尤清辉撩袍落座,先将泡得极浓的茶喝了下去,这才说:“这几日事多,早些来了好放心。吏部和兵部的奏疏何时送来?”

不知尤清辉为何问起这些,其中一人道:“吏部的尚未,兵部的倒是送到了。尚书刘大人久病不好,奏疏是侍郎徐蹊一早赶着送来的。”

“徐蹊勤勉。”

尤清辉拨了拨茶沫,再喝了口热茶之后便回到了案前,翻阅着那些书册。

徐蹊在朝中办差向来是勤勉的,兵部刘尚书抱病多年,几次上折子乞骸骨却始终未被准允。徐蹊官职升迁之事便这般延误下来。如今的兵部,徐蹊虽任侍郎之职,却担着尚书之实。即便皇帝不为动容,他们身为同僚却不能不看在眼里。

有学士问:“阁老为何问及吏部?”

尤清辉缓缓道:“昨日送来的急递,江奉理犯了伤病,如今军中事宜皆是齐如絮在处理。在陛下南巡之前,应当先将能治军的官员派遣到曲平去协助江奉理。这个人选不能再耽搁了。”

那学士了然,笑答:“治军之材都各有职任用处,如今上哪找这么一位赋闲之人去接管曲平军?要我说,东宫那位太傅不正是最好的人选么?本就姓江,军中僚属亦不会有违逆之心。”

听此,尤清辉却动了怒:“你这是何意?曲平军是我大辰的军队,怎的就只听从江家人?换了谁去,他们也不能违逆!”

“是下官失言。”

尤清辉重重地搁下奏疏,挑起眼皮冷了他一眼:“在老夫跟前说了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有你的苦头吃。”

他起身往阁外去,在廊下看了看暗青的天色,撑起伞就往干明殿去了。

赶到时,孟罗才却在殿外拦了他没让进。

尤清辉问:“公公,这是?”

孟罗才抹了把额上的汗珠,答:“阁老别去了,陛下才用了药,此刻传了宜华公主在说话。”

尤清辉问:“陛下的病加重了么?”

犹豫许久,孟罗才说:“是了。只阁老知道便好,就不要惊扰诸位大人了。”

谁知尤清辉却急了:“这是惊扰不惊扰的事么?南巡在即,若是陛下龙体未愈,就当立即取消此事!”

孟罗才却说:“正是不愿取消,陛下才不许t奴婢往外说。阁老是陛下的老师,奴婢不敢隐瞒。”

在宫中待的年月久了,这些宦官比谁都会识人心,轻而易举便能看透尤清辉的欲言又止。

孟罗才避开身旁的小太监,往香炉后挪了两步,问:“阁老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思虑再三,尤清辉还是没对孟罗才松口。

毕竟当今圣上最忌讳的就是内阁与司礼监之人有私下里的关系,有损朝政的公允。

尤清辉擦了额间的汗,道:“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待拟了票自会送来司礼监。届时公公再看吧。告辞了。”

干明殿的重帷下,苦涩的药气浓郁。

皇帝一连病了多日,后妃与小皇子们都嚷着来见,可被召见的却只有郁微。说到底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连州诸事,将郁微留在跟前,还能谈论几句。

他已经年迈,膝下孩儿却年纪尚小,唯一能说得上话并极为欣赏的只有郁微一人。

为此,郁微在干明殿中从早待到日暮,在所有事都是她经手。

透过女儿,皇帝总能看到昔日皇后的影子。

只是深宫多年,加之长女走失,帝后之心不再如旧,他们之间许多话已不能再说,那些无话不谈的年少记忆总是让人惋叹。现如今就连嘉奖皇后理后宫诸事有功,也是下了一道旨意由人宣读。事事严肃,伤的便是情分。

干明殿中侍奉的宫人们都不知去了何处,郁微只得亲自将药送至皇帝跟前。

皇帝尝了一口药汤,喟叹一声:“太苦了。”

郁微坐在榻前,道:“良药苦口。”

“可苦口的却不一定是良药。”

郁微道:“良药与否,终是要看结果,能医病的便是良药。”

一口饮尽,搁下药碗。

皇帝瞧着郁微,道:“你是话中有话啊。”

郁微坦然道:“是父皇话中有话。”

自从回京之后,郁微从未提及过崔纭,似乎只要闭口不提,就能打消一些皇帝对他的疑心。

只是这疑心已经埋下,迟早要有摊开说的一日。

从连州打了胜仗,皇帝嘉奖了姚辛知与贺既白,却独独没理会崔纭时,郁微就在等这一日。

在床榻上躺得腰酸背痛,皇帝扶着龙榻坐直了身子,然后试图下榻去走。

他摆手示意不必搀扶,道:“从登基至今几十载过去了。当年随朕征战沙场的人,也就剩下崔纭一个了。若非信任,怎会将你送到他身边去?只是人心易变,谁敢用我大辰江山社稷赌人心呢?”

挑了件长衫披于肩上,他的声音沙哑着:“连州饷银屡屡出岔子,再大的信任也是要被磨干净的。”

皇帝不免怀疑丝绸案中有崔纭的手笔。

郁微颔首:“是这个理。可崔纭是掌着连州军事的总督,手底下的将士还指着银子吃饭。连州若是被攻破,他必是头一个死的。至于之前的亏空,银钱从户部下拨,肥差厚利,清差薄利,层层盘剥下去,最后交到崔纭手中的,能剩下多少?”

“要肃清的是盘剥之人,而非实心用事的良将。或者可以这样说,军饷缺失丝绸被截,目的不是钱财,而意在连州。崔纭的命和根基都在连州,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即便崔纭真是居心叵测之人,也不会蠢到在战事紧要关头去打粮饷的主意。

皇帝沉默了好久,这才说:“只有你敢说这些话。”

君臣有别,即便是那些谏官遇上愤慨不平之事,亦是斟酌尽委婉词句,生怕哪句话惹得龙颜震怒。他身在皇位,却连句实话都难听到。

而今日郁微这番话,就差指着鼻子说他昏聩了。

可皇帝却不生气,正欲往下说时却只觉胸口闷痛,失了力般前跌去,在扶住龙榻边缘的那一刻,呕出了一口鲜血。

“父皇!”

郁微匆忙起身搀扶,可皇帝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口,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候在殿外的孟罗才听得这一声惊呼,几乎是飞奔着跑了进来,见着昏倒在郁微怀间的皇帝时,大惊失色,转身就让小太监去传唤太医。

孟罗才侍奉皇帝多年,最知晓皇帝的病,绝不会出现昏厥之症。

跟从太医一同来的,还有正领着小太子往干明殿来问安的陈贵妃。

太医尚在诊脉,陈贵妃便已经哭泣地泪流不止。

搁下床帷,太医恭敬地答:“陛下昏厥乃中毒所致。”

说罢,他便转身从所携药箱中准备解毒之物。

听得此言的陈贵妃尚在怔愣,郁濯却将耳光狠狠地落在了孟罗才的脸上:“你这奴才,平日都是你侍奉在侧,父皇怎会好端端中了毒?”

身为司礼监掌印,无论是在处理皇帝饮食起居,亦或是朝政批红,孟罗才都从未有任何不尽心之处。

朝野上下对他也是敬重有加。

今日郁濯这一耳光着实将他给扇糊涂了。

孟罗才顾不上疼痛,跪地道:“今儿个陛下龙体欠安,说没胃口,无论怎么劝都不肯用膳,今日所进之物,只有太医送来的药。这药是奴婢亲自看着煎成的,万不可能会出问题啊……奴婢自六岁时便在陛下跟前侍奉了,陛下是主子,亦是最亲近之人,万不会行如此歹毒之事!”

孟罗才所有的荣华都是皇帝所赐,他没有背叛皇帝的胆量和情由。

陈贵妃将盛怒的郁濯拉至身后,开口问:“今日除了你,还有谁见过陛下?”

孟罗才的视线落在郁微身上,为难许久,最后还是狠心道:“当时殿内,只有公主侍奉。”

殿内众人都不再言语。

这些时日皇帝总是召见郁微说话之事,宫中上下无人不知。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郁微原本注意力还在忙于解毒的太医身上,听得孟罗才一言,这才明白过来,今日这不知谁设下的局,是冲着她来的。

这一直沉默无言的小太子迟疑良久,见母妃哭得伤心,终于站了出来:“来人,押宜华公主下去。”

“谁敢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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