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几度(2)(2/2)
自从上回他负气离开别苑之后,两人许久未曾碰过面。如今这条路窄而狭长,再想装作没看到便实在说不过去。
江砚行躬身行礼,转身就走。
“站住。”
他停了步子,却不说话。
郁微行至与他并肩,问:“行礼这般没诚意?连称呼都没有?而且,我没让你走。”
江砚行转身又行了一次礼:“臣江砚行,见过宜华公主。东宫那边还有要事,若……”
“什么要事?”
江砚行始终低垂着眼睫,不肯看她一眼,答:“太子殿下的课业。”
郁微笑道:“你这太傅倒是尽责。但我找你也有要事。我那日问你的话你还没答,你究竟如何确定丁闳原是永王的人?”
“捡到玉扳指之后,去搜了他的房间,有永王的书信。虽未写宫宴当日之事,但可以推定。”
“原来如此。”
江砚行道:“臣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
郁微道,“你有件外衫落在别苑了,这几日为何不去取回?”
沉默半晌,江砚行终于擡眼,道,“殿下随意处置吧。如今殿下与徐公子有婚约,臣不方便再去了。”
郁微原本就在筹谋着退婚,为此已经多日往宫中来。
今日见到江砚行的冷漠态度,郁微心里却也生了一丝无名气,忍了又忍后说:“好,你知道就好。成婚当日,本宫还要邀请江大人亲赴成亲宴呢。”
江砚行淡淡一笑,眸中神色难明。
良久,他道:“好啊。”
这忽如其来的赐婚,无论处于何种立场,却也是使得谁心里都不痛快。如今见面,彼此却又都不肯提及。最后只能是这般言语相对,冷漠疏离。
*
江府中甚是冷清,江砚行的寝居之处却亮着烛火。昏黄的亮色透出窗纸,在潮热的夜里无端映出冷清来。
拨开珠帘,薄帷之下可见江砚行的身影。
素日爱洁如命的他将一件白衣松松地穿着,又皱又乱的袍袖还被酒水洇湿了一层。
“我带了酒来,你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江砚行擡眼看着郁微,没想到她会来。虽微醉,但他仍有分寸地道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郁微把拎来的酒壶随意地扔在案上,道:“叶梧深夜来叩别苑的门,说一整日都见不着你,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他话多,你本不用理。”
江砚行极轻地笑了,“能请得动宜华公主,却也是他的本事。”
“你知道我为何来。”
江砚行却说:“臣不知。”
满朝上下都传宜华公主与徐家小公子好事将近,郁微又早已收过徐闻朝的信物。无论如何,江砚行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担心自己。
江砚行道:“伸手,还你。”
说罢,他递出了徐闻朝的玉坠。
郁微愣了神,她前几日找不到这样东西,还以为是在何处丢了。
原来竟在江砚行这里。
郁微没收,问:“你是真心祝我与徐闻朝吗?”
江砚行轻声道:“你若与他两情相悦,我便是真心的。”
“若不是呢?江砚行,我问的是你。”
又是漫长的沉默,久到江砚行跟前的酒坛都要见了底。终于,他说:“你别答应。”
郁微攥着帘帐的手松了松,眉眼间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问:“别答应什么?”
许久之后才听见江砚行低声道:“别答应和徐闻朝……成婚。”
她觉得好笑,这人总是别扭,心里有什么不愿意说,吞吞吐吐半晌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她问:“为何不答应?那是圣旨,你不是最遵皇命吗?”
“我不想遵了。”
“什么?”
江砚行眼底只有一瞬的清明,认真重复:“我不想遵皇命了。忠君是江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
他没说下去。
是那种平生所受的教习和心思矛盾之后,毫无可解之法的痛苦。
帝师之位不是他心之所向,官场沉浮也绝非随心自在。一颗心都在明月上了,月辉却半点沾不到他的衣角。
他早该知道的。当年赐封太傅的圣旨一下,他便知道。皇帝就是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就是永远拿他做一个制衡的用具。
所以他跪承此旨,斩断妄念。
可妄念随日月而滋生,如藤蔓般把他整个人都捆缚,藤蔓生的刺便是凌迟。给宜华公主赐婚的消息,是要他死的最后一刀。
“唯独什么?”
看他想说却不能说的模样,郁微好整以暇地倚靠在榻边,“说来我听听。”
他却不答。
江奉理与宜华公主不睦,而他是江奉理的儿子。太子将宜华公主视作眼中钉,而他是太子的老师。徐闻朝是皇帝钦定的驸马,而他又是徐闻朝昔日同窗,被徐闻朝一口一个砚行兄地唤着。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他便是不孝不忠不义之辈。
江砚行低笑一声,扶着榻沿站起了身,垂眸看她:“我若不是江砚行,就好了。”
“你若不是,我今日就不来了。”
郁微轻轻地笑了,起身端来了酒盏:“本来给你带了不易醉的好酒,结果你自己竟先喝糊涂了。
郁微用t指尖蘸了酒,轻触他的唇,带着撩拨和蛊惑。
郁微:“我带来的酒,怎么样?”
江砚行道:“好酒。”
郁微轻闭眼一瞬,又睁开:“是么?”
“是。”
郁微说:“我不信。”
“真……”
话没说完,郁微吻了他。
那一刻,两人相对的立场彻底崩塌。温度由着肌肤蔓延,四肢百骸都酥麻。好像贴近也没那么难,好像他们彼此从未有阻碍。
可郁微又知道,只有这一瞬没有阻碍罢了。江砚行是当朝太傅,是受皇帝之命教导太子之人,怎能与被太子厌恶的宜华公主这般?
一吻闭,江砚行才觉得自己醉了。
愈是醉,那点折磨他的心思愈是烈。
郁微说:“我信了,是好酒。”
江砚行失神许久,怔然许久,似乎没从刚才郁微的举动中回神。
郁微捉着他的衣襟,两人目光相抵,模糊暧昧难明:“都说你是帝京最有仪度的君子。所有人又都觉得我是祸害。如果我要你放下一切,来我身边,江砚行,你想吗……”
江砚行急促地喘息了一声,再对上郁微视线时终于崩塌了所有神智,微扬下巴追吻了过去。
“我想……”
是他迫不及待呼之欲出的答案。
或许在郁微问出这句话时,他就不可能会有任何犹豫了。
郁微身上的酒气染在了他的衣襟上,很轻很轻的触碰,轻到郁微只感受到了他唇上的冰凉。却好像有什么塌了一角。
两人分明截然不同,连要走的路都不同。可又那般相似,都是被重重枷锁捆缚的人,都在这里挣扎着。有所得,有所失。求而不得,或是失而复得,谁也分不清了。
都是多余的,被困的,没有选择的。
若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顾虑了。
风吹起帷幔,烛火映亮了江砚行涵着醉意的双眼。郁微承认他真是好看,是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的美人。
这样的人,郁微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剥开那层金玉似的外衣,又会是何种模样。
只是唇上那一点美人酒,却能如夜火忽燃般烧起那点从不言说的欲/望。
她看着他的眼睛,又在这双眼里看到了自己。郁微好似化在了他身上含混着酒气的沉香里,又在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游丝般的香气中,被吻去了最后的理智。
在难耐的痛苦与欢愉中,她好像回到了那年的刺风山。她在寒风里奔走,一转身便看到了那白梅似的人。
郁微的手还扯着他的衣襟,两人在床帷落下时纠缠。
明灭烛火间,她由着江砚行吻在她的眼尾,又落回她的唇上,由轻至重,夜风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