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鸣玉(7)(2/2)
却没想到江砚行就在她的房中。
郁微卸下珠钗,长发披散在肩侧,在帘后换了干净的衣物。
她敷衍道:“不是我的血。”
“我知道不是你的。我问的是,碣水出事,你亲自去汤愈大军中的事,为何不告诉我?若是汤愈不吃你的这一套,执意要伤你呢?你怎么办?”
郁微道:“这不是没伤?他不敢的。即便真到了那一步,死就死了,这有什么?反倒是什么都不做,我会更愧疚一些。”
“那我呢?”
换好衣裳,她挑帘出来,问:“什么意思?”
江砚行将她轻轻地往自己怀中抱了一下,恍然发觉她近些时日消瘦了许多。
他望着郁微的眼睛,问:“你总是这般,行事一点顾虑都没有。你连先保重自己再徐徐图之都不会吗?就算不为你自己,哪怕为我呢?”
本就疲惫的郁微听了这话,难得提起了精神,轻轻笑着用食指抵起他的下巴,道:“为你,要如何?”
江砚行侧过脸去,不肯让她碰,“我早晚会被你吓死,每回急递传来什么消息,只要关于你,便没什么好的。”
这段时日,江砚行也试着去习惯她如今的行事之风,却没料到,她做的事是越发惊世骇俗了。稍有一个不注意,连敌军的营帐都敢孤身去了。
郁微道:“那可怎么办,去都去了。”
“别有下回。”
江砚行让步。
浴桶中早已盛满热水,备好了澡豆,隐隐还能嗅到青木与甘松的气味。
在得知郁微已经从汤愈大军中出来之后,他存了心要生气,想着再不与她说话,一边又忍不住心软,将沐浴香汤备好。
郁微笑道:“你就不问我与汤愈说了什么吗?”
“谁敢问?”
江砚行背过身去不看她,“之前问了一句先帝留给了你什么,你整整几日不与我说话。”
这话听着倒很委屈。
甚至连郁微都能听得出来,不禁怀疑之前是否真的伤了人心了。
过去她熟知的江公子,喜怒不形于色才,无论什么情绪都藏得很好,寻常人想要摸清楚,实在是难比登天。
如今倒好,连装也不装了。
郁微笑答:“等用得着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身后传来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好像起身了。郁微并未在意,谁知下一刻,便被江砚行从后拥了个满。
他声音很轻:“阿微,我总觉得,这段时日像是偷来的梦,镜花水月一般。”
“为何说这些?”
“我要走了。”
“去哪?”
江砚行扶着她的肩,要她面对着自己。
浅琥珀色的眸子煞是好看,此时却隐着些不能说的情绪。
江砚行道:“今夜你回来之前,我收到了曲平的急递,是我母亲写来的。”
所有人都会欺骗江砚行,但母亲齐如絮不会。
若是江奉理写来的书信,或许江砚行还要犹豫信中所言的真假,可若是齐如絮亲笔书就,便绝无可能有t假。
西境的青烈部的首领在狩猎之事时中箭身亡,之后即位的是首领唯一的女儿。
女君不愿兴兵与大辰起冲突,却得到了首领弟弟三王子的反对。三王子为此挑起王室内讧,并且主动挑起了纷争,领兵偷袭了曲平。
虽说兵力不算多,但这样出其不意的偷袭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
江奉理一时无法周全所有事,也正是因为如此,齐如絮才写下书信要求江砚行即刻回去。
郁微静静地听完,点头:“我知道了,这是要紧事。或许有你在身边,曲平军心会更安定一些。准备何时回去?”
“今夜。”
竟是今夜,快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江砚行总是围绕在她身侧的时候,郁微尚不察觉什么别样的情绪,有没有此人都一样,看不出多重要。
但听到今夜两字时,她心漏跳一瞬,那时她便全然清楚了。
郁微问:“那你的伤病……”
“好多了。”
江砚行抵住她的额头:“我不愿做你一时的露水之情了,你说我贪心也好……你对我,有一丝爱意吗?在我回去之前,你可否能答我?”
床笫之间怎样都说过,郁微却从未在清醒的时候,与他说过什么温言软语的情话。
郁微的双手本还撑在浴桶的边缘,此时却捏了他的耳垂,轻轻地回吻:“现在有一点了。”
那双眼睛竟渐渐湿润,江砚行低垂着眼睫缓了一会儿,才又挑起眼尾冲她温和一笑:“我等了好久……可是不够。”
“那你——”
剩下的话被吻覆盖。
他的唇很凉,初而轻,在没有得到郁微的反抗之后,终于得寸进尺地加深。分明是不带情/欲的一个亲吻,却头一回让郁微心跳加快,整个人如同被他身上的沉香气息笼罩浮起,最终沉沦同去。
*
连州的秋来得很快,一阵暴雨过后,枝桠上的绿叶便枯黄了大半。
汤愈的大军退去之后就再无动静,有姚辛知的相助,那些让崔纭烦扰之事皆逐一得以解决。府中难得能清净几日。
崔栩打了井水在清洗袍子,几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祛除泥渍。
不多时,他便累了满头大汗。
郁微在廊下皱眉看着他,只觉得怎会有人笨手笨脚成这副模样,不禁出声:“是搓,不是撕。你使出张弓的劲儿来也没用。要不我来帮你?”
洗衣受挫的崔栩当即跳了起来,摆手:“不必,我可是崔栩!怎会连件衣裳都降不住?”
郁微也不再多管闲事,继续倚在廊柱看他笑话。
身后传来动静的时候,郁微以为是姚辛知回来了,正想问她想吃什么。
谁知是徐闻朝。
这几日徐闻朝得了风寒,一直在房中卧病不出,与郁微见面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病好些了吗?”
徐闻朝无力一笑:“好多了。”
郁微道:“那便好,我还是着人给你另做清淡的饭食,你在房中少出门,早些将风寒养好,你也该早些回京的。不然,执盈和你父亲都要担心的。”
徐闻朝似有话要说,犹豫不决。
半晌,他道:“京中传来的消息,战事不利,朝廷决意与青烈议和。”
“议和……”
郁微对这两字格外敏感,神色一时严肃,“怎么议和?”
“和亲。”
果真是和亲。
新帝尚是少年,并未到成婚年纪。先帝也只有郁微和郁禾两个女儿。
尚在京中的,只剩下郁禾一人了。此举是冲着郁禾来的。
郁微怔了一会儿,眼底闪过怒意:“郁禾如今都尚未及笄!曲平军平乱正顺遂,哪里不利?”
郁微早该想到的,她当初跟随瑞王的人离开京城,并未来得及带上母后与妹妹。
虽说江砚行已经将二人安顿好,可只要一日就在新帝和永王的眼皮子底下,便有一日的危险。
此举明是指向郁禾,实际却意在郁微,就是要郁微方寸大乱。
听完这话的崔栩连衣裳也不洗了,震惊地听完这段话,道:“此时和亲,不就是让嘉宁长公主送死吗?昔日淳容公主的事还不够教训吗?”
见郁微要走,徐闻朝慌忙捉住她的手腕,道:“你是打算要回京吗?”
郁微愣住,慢慢冷静了一些。她定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可这般贸然回去,只怕正合永王之意。
徐闻朝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
郁微立即道:“与你无关,你切勿再牵涉其中。我自有办法,你不必……”
“殿下!”
徐闻朝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道,“我能帮你的不多,仅此一件,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与我有婚约,若是以成婚为借口回京,有徐家和汝安陈氏在,永王不敢对你如何。”
一旁的崔栩嚷道:“成婚?这怎么可以!”
徐闻朝却道:“这是唯一的办法,能堵住悠悠众口。崔公子,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办法既能让殿下回京,还不必受人口诛笔伐吗?”
“那也不行,殿下无意于你,岂能与你假作夫妻?”
“我与殿下本就有婚约!”
“够了,别吵了。”
郁微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对两人说,“我先静一静,你们别来扰我。”
*
干明殿中争吵声不止。
内阁众人皆在议论嘉宁长公主郁禾和亲一事。
尤清辉首先便不同意。
如今青烈只是暂时休战,却并未有议和的意思。以他们的狼子野心,对大辰开出的条件决计不会满意。在摸不清青烈部意图的时候,决不能轻易让公主远去西境。
一直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议事的永王郁岑终于开口,问:“那阁老以为如何?”
尤清辉道:“且不说嘉宁长公主尚未及笄,再说昔日淳容公主和亲之后,被青烈部出尔反尔绞杀至死。此事距今不过六载,王爷便忘了吗?狼虎之地,怎能再让我朝公主和亲而去?青烈部残忍弑杀,断不能一忍再忍,应当即刻出兵相助曲平,以抗顽敌。”
郁岑却并不听尤清辉之言,但明面上又得给够这位阁老面子,不能太独断专行。
他道:“当日青烈人夜袭姜关,将最骁勇善战的江许淮头颅砍下悬挂城墙,难道你要说,这要怪曲平兵力不足?如今连州此种境况,宜华又那般不安分,若是将兵遣去曲平,最后只能两边都落不到东西,给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宜华让路。”
尤清辉并不能明白郁岑究竟为何畏惧宜华长公主,也不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潦草地做下决定。
对于整个大辰而言,一味向青烈俯首求和,只会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
“总之,此事断然不成!先帝若有知,要怪罪老臣未能协助陛下照看好这大辰江山的!”
永王冷笑一声:“本王在这儿为大辰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落在阁老眼中却是误事吗?阁老若是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法子,便不能阻拦此事。下月初三,嘉宁长公主出嫁青烈,不再更改。”
此话一出,殿内顿起窃窃私语之声,甚至有两人各执己见,还低声争吵了起来。
“我看谁敢!”
珠帘后传来清越的一声,殿内的争吵不休这才见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情况。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来者正是那位远走连州的长公主。
不管是非曲直,她终究是为了连州战事,未酿成什么大错,朝臣便不愿出头做这个恶人,揪着长公主的过去之举纠缠不休。
郁岑侧目看了会儿,敷衍地笑了一声:“未经宣召,擅闯大殿算什么规矩?藐视国法家规,宜华,你倒总让本王长见识。”
谁知郁微却步子未停,绕至郁岑的身后,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她抚摸着龙案上的镇尺,轻声道:“殿内议事却不见皇帝,只有几个学士和皇叔你,也想给我树规矩吗?想让我守规矩,皇叔作为长辈,总得做点什么让我效仿吧?”
郁岑动了怒:“你放肆!”
郁微眼尾勾着点不明显的笑,擡眼看过去,道:“我是先帝长女,诸位议的又是嘉宁和亲一事,于情于理,该我来管。若这些还不够……连州十万大军,够吗?”
其中一个内阁学士却道:“殿下这话就不对了,连州兵士亦是我朝兵士,何时成崔纭和殿下的私兵了?拿他们来说事,殿下莫不是存的造反之心?”
“大人言重了。”
郁微道,“连州大军自然是大辰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清君侧,诛奸邪啊。”
说罢,郁微从袖中取了一纸诏书。
殿内人俱是一怔。
他们皆是内阁中人,无人不认得先帝的字迹,对于上面t所盖之印更是熟悉至极。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连州大军由崔纭代掌,兵权虎符由宜华长公主持存。
虽说连州军对于整个大辰而言并不算什么,甚至还比不上昔日的曲平。
但这样荒谬的诏书,却全然出乎郁岑的意料。他瞠目结舌,良久后才质问:“先帝驾崩突然,你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郁微眼风扫过去,声音冰冷:“当日皇城围困、先帝驾崩的旧账,我现在无意清算……皇叔真的要此刻听我说吗?”
“你……”
虽说这两件事都不是郁岑所为,但郁微手中拿着这样的诏书,无论说什么,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那时郁岑便解释不清,还要平白被人泼一身脏水,洗都洗不清。
此招果然有效,郁岑不再答话。
郁微看向殿内众人:“与青烈和亲之事,本宫,不允。”
“殿下,曲平军力如今损耗严重,传来的战报俱是危急,此时若不寻求法子缓解,只怕危在旦夕。适时给予青烈部一些好处,名作公主的嫁妆随入西境,或能安抚一二。”
殿中一位支持和亲的学士温声说。
郁微却道:“肥肉近在咫尺,你们割一点苍蝇腿给他们,怎知他们就甘心?只怕那时他们贪心不足两样都要,我们连悔都来不及。一入青烈,生死难料。要和亲,你们去和亲,何苦欺负一个不足及笄年岁的嘉宁?我身为长姐,绝不答应!”
郁岑轻轻接了一句:“公主生于皇家,自幼享尽富贵荣华,受百姓敬爱。如今江山危乱,公主为何就不能挺身而出,为君解忧呢?”
大殿顿时静寂了。
众人实在怕两人争执起来,最后闹得不可收场。
“和亲之事必行不可?”
“必行不可!”
谁知郁微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擡眼,问:“与青烈部的谁和亲?”
郁岑道:“青烈部三王子。”
“那不好,听说青烈部起了内讧,三王子谋权完败,已成了阶下囚了。嘉宁怎能委屈嫁给这样的人?”
郁微摇头。
郁岑又问:“可青烈部如今即位的是个女君,王室中唯一的男儿便是这位三王子了,别无他选。”
郁微拢了拢衣袖,转身道:“女君怎么了?既是女君,便不该与过往先例相同了。听说皇叔的儿子至今未成亲,也无功名在身,空吃朝廷俸禄也委实对不起大辰。如今江山危乱,皇叔之子为何不能挺身而出,为君解忧呢?”
“这样……若是青烈女君不嫌,愿意答允和亲一事,倒可以让本宫这位堂兄,讨个男妃位子坐一坐。和亲人选,本宫觉得如此才算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