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1)(2/2)
郁微觉得好笑,问他:“你哭什么啊?我是去连州,又不是去送死。”
“舍不得你啊!”
“没人骂你烦了不好吗?”
“我情愿你留下骂我。”
不知为何,这些话触动了她。
她在世间飘零十几载,倒是没人这般直截了当地说过舍不得她。
即便是江砚行,骗她回京之后,也是一句话没说便走了。当时以为的真心错付,足够让她寒心。
只有面前这个哭得不像样的徐小公子,在她干涸到不相信任何人的心中,点了一捧微火。
她握紧了玉坠子,宽慰道:“礼物我收下了,待我回来,我再还你。”
听到此处,江砚行偏过头去,不知在想什么。郁微的手被他握得发疼,轻嘶了一声,怪他:“疼,你轻点。”
江砚行哼了一声,冷声道:“还没讲完么?我已经不想听了。”
郁微掰开他的紧握的手,终于松泛了些,道:“好小的气量,我还什么都没说吧?”
听到徐闻朝这个名字,江砚行就嫉妒得发疯,如今能耐着性子听到那枚玉坠子,已足以见他气量见长。
他道:“定情信物都讲了,还算什么都没说?当年你来曲平,什么财物都没有,只带了那枚玉坠子。你大概不知,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郁微闷闷地笑着,道:“醋坛子都翻了,还能故作清心寡欲,我瞧你就是伪君子。”
“伪君子”抱着郁微,还是问:“所以,在汝安发生了什么,能让你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郁微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时在京中,她与江砚行情意初定,整日黏在一处。她只盘算着如何将与徐家这门婚事体面地退掉,却疏忽了徐闻朝会如何想。可这不应当成为徐闻朝拿着沥平威胁她的理由。
听到那样荒唐的话,郁微甚至有一瞬的错愕,好似他面前站着的人,再也不是曾经的徐小公子,不再是他认识的徐闻朝。
世事艰难,本就民生煎熬,大辰之亿兆百姓与数万军士,更不能成为任何人算计的筹码。即便那个理由听起来有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义正词严。
仔细听她说完,江砚行一时没应声。
四周安静得能听到更漏声响。
江砚行忽然撑起了身,一只手抚过她的眼角。
冰凉的触感让郁微不由往后避,问:“怎么了?”
江砚行格外冷静,说出的话却带着严肃,“他心悦你,若是他为此使些性子,用些无足轻重的心机,我倒能理解。可那是救命的粮草,我想问他,可知沥平……因此死了多少人?”
身在局中,更知其中不易。
贺既白恨不得将军中的一粒米掰成两餐,这样的艰难,竟是源于另一人的私心。如此,实在不公。
郁微轻轻抱住他,道:“我一想到这些因我而起,我便夜不能寐。总想着,若是能早些意识到这些,便能避免。”
江砚t行却道:“你怎能怪你自己?做错事的难道不是徐闻朝吗?阿微,你对自己要求太高,可我们不能料事如神。他若真的在意你的感受,便不会将你放置在这样难堪的选择之中。”
听罢,郁微心底还是五味杂陈。
江砚行擡手摘了她的发钗。
拢紧被衾,郁微在微弱的灯火中看着他的眼睛,问:“做什么?”
江砚行失笑,道:“该歇下了。真想给你一面铜镜,让你好好瞧一瞧自己的眼睛肿成什么模样了。”
“有么?”
郁微揉着眼皮,恍然想起自己的确好几夜没得安眠了。
自从听到医官诊治之后的那句“回天乏术”,郁微便一直担惊受怕,更不放心把他交由旁人看顾,于是事事亲力亲为。
她的确有些困倦,嘴上还说:“我没说歇在你房中。”
“那臣求殿下了,今夜睡在我枕侧,好不好?”
江砚行身上重伤未愈,只能躺在她的身侧。
“没压到你的胳膊吧?还痛不痛?”
江砚行道:“没有,不痛,你很轻,该好好用饭了。”
睡眼惺忪之际看他的眸子,仿佛还是大雪中初见那般澄亮。好像有何处不同,郁微没琢磨出来,索性低头在他虎口处咬了一口。
江砚行任她咬着,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松了口,郁微道:“确认你真的活着,不是做梦。”
江砚行问:“你梦到过我吗?”
似乎戳破了什么,郁微翻身背对着他,不答。
江砚行一条手臂轻轻越过她的胳膊,环住了她,道:“我常梦到你。”
“梦到什么?”
“不大好对外讲……”
“……”
好好的情话怎就变了味。
郁微捂了耳朵,缩进棉被里,冷冷丢下一句:“我要歇下了,你再在我耳边说这等浑话,我将你拎出去睡院子!”
*
月色照着,庭院中梅花已落。
紫毫笔尖凝着的一滴浓墨落下,何宣的手腕终于一松,整个人坐了下来。
织金外袍撩动,腰间佩戴的繁复的玉佩叮叮当当碰撞作响。
酒意未褪,他不知想到什么,抓住身上的金银玉饰,一把扯了下来,连带着那幅被墨汁晕染了的画,一同朝远处扔了出去。
他好像,作不出画了……
当年寒风之中,食不果腹,顶着满腔悲愤,尚且还能落笔。反倒是如今衣食无忧,却再找不出当年之心境。
来奉茶的小厮放下茶点,一步也不敢多留,匆匆退下了。
经过这一年多来京城的变动,清梦楼的生意急转直下。为了不与昔日的永王扯上关系,鲜少再有达官贵人往此处来了。
倒是这位何大人常常光临,每回来,不吃茶也不就寝,只是点上一壶酒,在后园中作画,一直画到夜深。
分明兵部公务繁忙,也不知这位大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闲工夫,除了点卯上值,其余时日都耗在此处了。
瞧着甚是消颓。
小厮掂了掂掌心中的赏银,有些分量。
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给足了,他们想做什么,自然是顺着来。
“再来一壶酒。”
何宣重新铺了一张纸准备作画,头也不擡便命令着。
见面前人没动,何宣这才看过来,却发现站在他面前之人竟是徐闻朝。
徐闻朝拎着一壶酒,长腿一跨,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坐下,摇着壶中的酒液,一言不发地饮酒。
何宣轻笑,扔下笔,低头理着袍袖,叹道:“这不是才被退了婚的徐小公子吗?怎么一脸颓相?”
徐闻朝难得不理会他的讥讽,仰头灌了口酒,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嘴还是这么毒。婚约本就是假的,你自诩聪明,别告诉我你不知。”
何宣笑道:“我知道是假的,正因为知道,才越发觉得你可怜。”
“我不可怜。没得到过算什么可怜?”
徐闻朝放下酒壶,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样的人才可怜吧?”
看着何宣逐渐凝重的脸色,徐闻朝更觉得好笑,继续说:“何宣,你后悔过吗?当年你入徐府,我把你当兄弟,背着我爹,偷偷撮合你与执盈。我爹嘴硬心软,虽嘴上嫌弃你的出身,到底还是疼执盈的,于是答应她,只要你高中,便允了你们的婚事……”
“我已经忘了。”
“忘了?”
徐闻朝捡起地上那张废纸,轻轻展开,看着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女子轮廓,不难看出是徐执盈的模样。他道,“确实,除了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在意,你也没有旁的法子了。执盈不会原谅你。但我还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夺过那幅画,何宣折好揣进衣袖之中,久久不言。
“你既在意她,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若是志在兵部侍郎之位,以你的才学,加上我父亲的帮扶,你亦能得到。不至于……”
“徐闻朝。”
何宣打断他的话,“你就没有不得已之时吗?即便那个选择,会让你粉身碎骨,但你也非选不可。最后,落得一个万劫不复。”
他不需要徐执盈的原谅。
真正能原谅他,救他一命的江明璋,已经不在人世了。
“徐闻朝,你说你爹能帮我平步青云,但他能帮我报仇吗?他敢杀永王吗?他能弑君吗?或者说,他敢用西境十三部,毁掉这一切吗?”
徐闻朝震惊地听完他这疯癫荒唐之言,问:“弑……你,你疯了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的确疯了,我已疯了好多年。我满身血污什么都做不了。徐闻朝,你不一样,你想弥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