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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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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时,那点困意才彻底消散了。

江砚行的掌心抚在她的侧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轻轻笑:“我做了一个美梦。”

“嗯。”

郁微并不问美梦是什么。

江砚行却继续说:“无论梦里梦外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有一件事不会变。”

“什么?”

江砚行俯首,亲吻她柔软的唇,厮磨片刻之后看向她的眼睛:“我爱你。”

殿外风声愈来愈烈,还能听到狂风撕扯枝桠的碎响。与此同时,殿内却很是安静。

郁微笑问:“这些话听多了,我都不信了。你为何总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你爱我?”

他在亲昵的间隙,道:“犹觉不够。”

“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

分别的那几年里,他不止一次地站在院落中,看着那株因无人照拂而险些枯死的树。

彼时他刚听从父亲之言,吃下那伤身致弱的药,不能受风,也提不起太多的精神。

每一夜,他都要来她曾住过的院落,仿佛仍旧能看到她在梅树之下看戏折子,擡眸对他明媚一笑。可只要他伸手想要触摸,她的身影便碎成虚影,随夜风倏忽不见。

有时他梦到她回来了。

连鞋也忘了穿,匆匆出门去。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却发觉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边自嘲地笑,边无声落下眼泪。阿微,定是恨极了他。

不能诉诸于口之事,因一时犹豫,再没有机会开口。心底的钝痛,远甚于病痛的折磨。

而这冬去春来无数昼夜翻覆,他一人困守在旧时旧地,在所有人一次又一次地告知他,与阿微毫无可能之时,了无生念。

这颗在自责与无力之中将近枯死的心,于雪中重逢的那一日,再度跃动。

“我总怕无法弥补。”

“我总怕你会忘了。”

“故而往后的每一日,我都要如此说给你听。”

“阿微,我真的爱你。”

*

那年她十岁。

刚过腊月,闵州便落了雪。

她身上是拆洗过多回、棉絮已经旧了的单薄冬衣,独自一人站在雪地之中,浑然不知冷。

就在半柱香之前,她亲手葬了阿婆。

坟冢就在闵州城外的小山边上,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每逢放晴,阿婆会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踩着碎石走到溪边去。

彼时她年纪尚小,阿婆浣衣,她便只是递些衣物和皂荚。

她会与阿婆一同拧干湿漉漉的衣物,然后欢快地小跑着去晾晒。铺满了石子的路崎岖不平,偶有跌倒,浆洗干净的衣衫全都落到地上去,不知所措的她只能可怜兮兮地看向阿婆。

阿婆嘴上嗔怪,却是连一句狠话都舍不得说,不顾衣衫,先抓了她的手浸泡在溪水之中洗干净。

溪水依旧澄明。

她站在昔日洗手之处。这一回,水面却只映出了她一人的影子。

闵州涝灾,颗粒无收。

如阿婆这般熬不过去之人不在少数。

官府是设了粥棚,只不过杯水车薪,哪能顾全所有人?

城中生了乱子,久留不得了。

她收拾了所有行囊,与逃难之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她打小便在的闵州。

初到曲平时,她其实还有些后悔。

此处风沙不断,似乎并不比闵州富庶。

她在当铺门口徘徊了一遍又一遍。

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随身所带的玉。

阿婆说过,在捡到她的时候,她只不过一岁,腕间便有这样一块刻有“微”字的玉石。这是她和亲人仅剩的牵连,这十几年,她一直都珍藏着,即使再艰难也未曾放弃。

第三日,她又走到了那扇门前。

已经无计可施了。她拂掉肩上的碎雪,挑帘进去了。

那人掂着她的玉,潦草敷衍:“十两。”

一个小叫花子,不知从何处捡来,甚至是偷来的东西,想来也不知它价值几何。

她夺回了玉,头一回觉得生气,反驳道:“十两?怎么可能只值十两?我不当了!”

“哎!”

那人舍不得成色这般好的东西,叫住了她,道,“十五两,顶了天了,你换到谁家也是如此。曲平天寒地冻的,你难道不缺钱?”

此人打量着她破旧的衣裳,知晓她最紧缺什么。

若是不能添上几件厚实的棉衣,以她这身子骨,定是在曲平活不过冬的。

她犹豫了。

最后,她用这块从小陪着她的玉,换了十五两银子。

亲人不亲人的,似乎也不重要了。

她要活下去。

这十五两银子,在曲平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冬雪里,成了她唯一的倚仗。

在曲平安定下来的那两年,是阿婆离世之后,唯独能令她松一口气的日子。私塾先生夫妇待她很好,教她识字,容她听学。

山间的久无人居的破旧屋舍被她修补齐整,成了她在此的住所。此处不远便是小溪,像极了她与阿婆曾经的居处。只不过这一回,只有她一人浆洗晾晒衣物。

冬至日,姜关破。

私塾空了,城中更是只有残垣断壁。

她听得有人在哭,说江氏长公子战死了。

江许淮,她只在人群中匆匆见过一眼。那时,风林对她说,江许淮是曲平的主心骨,若是没有他,也便没有如今的曲平军了。

这般受尽称颂之人,最是应当长命百岁。

可偏生是他。

“若是江许淮还在,姜关定不会破!”

“江老将军此时却在刺风山中不肯出,若非如此,我们何须如此狼狈?”

哭声中夹杂的这几句抱怨,在她被青烈人捉去锁在木栏之中时,才真切地明白。

青烈此番把江家逼进了绝境,江奉理被围不敢擅动,更不会前来解救。

没人会来救她。

但她不想死!

她必须活着出去,将此地告知曲平军,救下这些无辜之人。

事与愿违,她与江砚行尽了所有的努力,却还是来迟了一步,青烈人已原路折回,只剩满地尸骸。

世事维艰,战火之残忍,在那一瞬悉数落入她的眼中,在她心头烧灼了这些年,从未熄灭。

后来,她昔日当掉的那块玉,被江府的门客送到了江砚行的手上。

起初江砚行并不知晓此为何物,只是在看到上面的“微”字时,迟疑地擡眼看向门客。

门客道:“此玉由宫中匠人雕刻而成,看样式,是只公主皇子才能有的。故而,其上的“微”字,便是指当年在行宫丢失的公主郁微。”

江砚行愣神,反问:“你的意思是,公主在曲平?”

门客笑着:“远在天边,近前眼前了。”

他看向庭中翻书的小姑娘,侧首对江砚行说:“当铺中人说过,是个小叫花子送来的。而他昨儿又与我说,那人攒够了银钱,想要赎回。这回他看清楚了相貌,正是……”

只是听完这番话,江砚行却如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

未尽之言,此时尽在他喉间。

他收了玉,送走了门客。

夜深时,他头一回饮了许多酒。

趁着酒意,叩响了她的房门。

她还未歇下,在看清楚时江砚行时伸手扶了一把,关切地问:“公子,你为何吃这么多酒?”

江砚行却只是径直入内,找到烛台,在暗淡的烛火之中,握上了郁微的手腕,轻轻掀开袖口。

手腕之上,赫然是花瓣胎记。

那一刻,说不清是安心还是伤心。

江砚行撑着桌角俯身竭力平稳着呼吸,却还是有一滴不为人知的泪顺着鼻尖滑落了。

“公子?”

听得这一声唤,他悄然吹熄了烛火。

黑暗这种,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都被遮掩,无一人知晓。

他转身,在跨出门之前,又折回来。

——你想走吗?

——你想离开这儿吗?

这样的话,他想问,也应该问。

最后,还是无法说出口。

这么多年,她是江砚行唯一想留下的人。

却唯独,她也是他唯一留不下的。

“你、你到底怎么了?”

她搀着他的手,只觉得手腕凉得惊心。

良久的沉默之后,江砚行问:“我,带你去京城,好不好?”

“去京城做什么?”

“……闲游。”

江砚行还是说谎了。

若非如此,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杯来自江奉理的毒茶,若非被他打翻,只怕她早已遭遇不测。

这儿算什么好地方呢?

若是能走,还是永远不要回来的好。

那夜,在一片昏暗漆黑之中,江砚行为她而落下的泪,她全然不知。

后来分别这些年,让她无法忘怀的也是江砚行的不辞而别。

无论时隔多久,那夜的场景都犹在眼前。

她不顾宫人的阻拦也要追出来问清楚。发钗掉了,头发散了。但她不在意,她只要问清楚。哪怕是扔下她,她也要得到一句明明白白的话。

他却还是他,光风霁月,一如既往的君子风仪,轻轻挑帘,只是用平日从未有过的冷淡目光看向她,让她回家。

回家……

分明在曲平的最后一夜,她曾说过,她是把曲平当作自己的家的。

自小与人奔波流离,即使当时私塾先生一家逃离未曾带上她,她也是体谅。乱世之中,谁都活得艰难,自然要先保全自己。

只有江砚行,从始至终只有江砚行,说过会永远陪着她。而她也当真信了这样的话,谁知转眼他便要离开。

竟真是如此。

宫人果然没说错,他得了太傅之衔,不会再带她回去,亦不会为她留下来。

年少萌动的春心还未扎根便被摧毁。

更多是信任的崩塌。

情与恨的交织,让她始终没能在回想起江砚行时变得坦然。

在连州之时,是让郁微最心生感慨与改变之时。

崔纭从未觉得她是个不受重视而对她有所冷落,亦未因为她只是公主而处处看轻。他在思忖之后,重用郁微举荐的姚辛知,在郁微年岁渐长之后教她习武,让她学着处理军务。

一个背着罪名的公主,若是有朝一日还想回到京中去,便不能浑浑噩噩地在连州待着。有能力处理军务,有朝一日为朝廷分忧,才是唯一的法子。

对于郁微而言,崔纭于她不仅有照拂,更有知遇之恩。崔纭的处事风范,亦让她受益匪浅。

身为一个被同僚防备,被皇帝芥蒂的连州总督,崔纭即使是心生反抗也未为不可。

可他偏生没有。

连州海患不绝,闵州齐广拒绝帮扶,而他又顶着被怀疑贪墨的巨大压力,一力促成丝绸生意。

可偏偏天要绝他的路,这批丝在姜关古道被截。

姜关被曲平军镇守,向来没有匪盗敢在江家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此时连州丝被截,格外蹊跷,若说这些人没有朝中某些人的授意,连他也是不信的。

郁微就是在此时站出来的。

连州给了她许多,她亦愿意回馈。

只要能助连州脱离困境,能助崔纭洗脱疑罪,她甘冒大不韪,违逆圣上旨意私自前去曲平。

临行前,她问了崔纭。

“他们这般对你,将你逼至绝境,你就不恨吗?”

正在清点军械的崔纭愣了片刻,转身看向郁微,许久之后,笑道:“恨?年轻时最恨。恨我为陛下鞍前马后,最后还是受尽冷待与猜忌。但是啊……”

他仰面看向连州碧蓝的天,缓声道:“当我真到了连州,看到连州百姓之时,那种恨就淡下去了。为民谋生计的紧要关头,我一己之身,能算得了什么?”

他这般淡然,已全然不在乎之前数年的一切,眼底只看得到连州。

受皇命来此,他亦将半生心血浇灌给了这片土地,直到霜发苍苍,从未愧对。

“你怪他吗?”

“谁?”

“我的父皇。”

用得着时将亲生女儿丢给崔纭,用不着时便对崔纭百般提防。

这样的君王,总归是寒了崔纭之心。

崔纭却摇头:“我只能说,我理解他身为一个皇帝的难处。在他还是太子时,便受尽各方挟制,那种滋味不好受,这是他疑心的根源。我知晓,他亦知晓,错从不在我。但是殿下,你不要被内心的恐惧和怨恨迷了双眼,遮蔽了自己的心。”

“无论何时,只有在乎天下万民方能稳固,唯有透澈,才能长久。”

这番话点醒了她,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不曾忘记。

大辰是天下万民的大辰,百姓从不是蝼蚁。他们的悲欢,更不是河畔的砂砾。无论是醉心权术还是为一己私利不顾黎民生计之人,都不配为君。

她本无意走向那个位置。

只想做完该做之事,早些回去继续做自己的逍遥公主。只要远离纷扰,得一隅宁静,去何处都可以。

事不遂人愿,被屡屡逼至绝境时,她才恍然明白,这一切都由不得选择,她只能走上那条既定的路,走向那把龙椅。

余晖如细碎的金子,铺满整个皇城。

她头戴冕旒,立于高台之上,听着身旁之人朗声宣旨。

景平元年,是数年不休争斗的结束。

是无数期许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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