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2)
第100章
客栈中,几人围坐于八仙桌,桌上的茶水凉了又沏丝毫未动。
“你这话何意,这尸体不是那掌柜之女?方才认罪的洪归也不是幕后之人?”蔡清拿过尹姝手中册子翻了又翻,没看出什么门道:“何以见得他是个替死鬼,仅凭这个册子?虽说册上没有洪归此名,可也不能断言他并为去过燕春楼,他都有杀人的本事了,出门在外拿个假名糊弄人也并非难事。”
尹姝明白蔡清顾虑,此事她亦有考虑过,她询问身侧的常延,“你可还能记得近半载替那黑衣人运了几具尸?”
常延见尹姝话中不是“偷”字,反倒羞愧难当,霎时红了脸,“十,十二具。”
“皆是如此来你家中取走的。”
常延点头如捣蒜。
蔡清有疑虑,“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六个月来常延运过十二具尸,且皆在子时后挂幡旗,而在那个时辰能窥见扬幡的只有燕春楼入住了东南厢房的宾客,如此一来,不管此人是以真名还是假名,他被录入于册时必然少说也有十二个回。”尹姝取过他手中的册子,“大人请看,这一千多人之中半年来去过燕春楼十二回之上的只有三人。”她指向名册中的名字,“他,孔凡胜,还有这个,冯五德,剩下的便是这位阮正龙,他们皆是往来的商贾,来一回燕春楼少说住三日,多则会住七日之久。”
蔡清愈听愈惊骇,见了尹姝如见鬼似的,他一把夺过册子细细看起来,“真的假的?你就看了方才那会儿工夫,就找出这三人来了?”这可是一千多人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他眼花缭乱,他连在其中找出第二个相同的名字都费劲,她倒好,只翻了那么三五回,连谁去过最多回都摘出来了。
“这……不是太难。”她还未与蔡清说过,先前佯装王明珠时卫骧只给她半日让她背下了半个顺天府的人。
“小子,你来。”蔡清朝常延招招手,将纸笔递到他跟前,“这半年来,哪一月哪一日运过尸,写下来。”
常延攥着手站在原地未动,他看了看蔡清又看向尹姝,有些迟疑。
“怎么?不乐意?”蔡清沉下脸的模样还算是能唬住人,“我如今送你去见官还不迟。”
“不是不是。”常延急得面红耳赤,“不是我不乐意,是我……我不识字……”
“不……”蔡清一口气噎住差些没上来,“不识字?那么大个人了,不识字?”
常延羞愤难当,“家中不富裕,父亲说过便是读了书也没钱给我买官,这书读了也无用。”
蔡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你说,我来写。”他执起笔一顿行云流水,“十一月初十,十一月廿八……三月初六,还有前两日,你确定没记错?”
“不会记错。”
蔡清对照着月日将所指的名字在名册中一一圈出,只翻看了几眼便察觉出异样,“这个叫冯五德的不对劲,他来得次数在这三人中是最少的,可时日差不多都能对上,尹姝你也看看。”
尹姝也凑身看过去,这人的确古怪,平日会隔三差五地在燕春楼住个三五日的,可偏偏在常延运尸的那些时日只住一夜,随之便又隔十余日再来。可最奇怪的是,在常延口中的时日里,他缺了四日,而除此之外又都能对上,“大人,他有几日不在燕春楼。”
“我也看出来了。”蔡清一脸凝重,“小子,你确定来你家中取尸的是同一人?”
常延也被他问懵了,若不是蔡清问及,他还真未想过此事,“我……我不知,他夜里来时只取尸不会来寻我。”
“依照你这么说,兴许这事的背后还真就不止一人。”正事当前蔡清也没了素日的放恣,许是跟随卫骧许久的缘故,正起色来倒还有他的几分姿态,“这几日他不在燕春楼,腊月廿一,二月初九,二月十七,三月初一。”蔡清又翻看起来,在这四日的宾客名录查找重名之人。
“还真有!”他手一顿,“就是他,他这四日在燕春楼!也只有他这四日皆在。”
尹姝顺着他手所指之处看去,念出声来:“徐吴品。”
蔡清冷笑一声,“冯五德,徐吴品,无德,无品,这名取得当真是好,给了这丧尽天良的二人当真是绝配!”他将笔一搁,将纸收起,“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将这二人找到。”
“民女觉着此事重大,要不还是与卫大人说一声罢。”
“卫骧?”蔡清一提及卫骧脸便垮下,“他如今哪还有心思管这儿的事,不是眼巴巴去寻人了,况且我去哪儿给他递消息?他来时就带了霍礼一人,去武昌府时又将人带走了,何时管过我们,也不怕你我二人在这儿出什么岔子。他也没说去几日,等他回来都不知何时了,我们先在暗中慢慢查着,这替死鬼洪归的必定与这二人脱不了干系,反正如今人已在司狱之中,逃不了的。”
“不过也真是稀罕了,卫骧竟然没捉对人?这种事竟能在他身上见到。”蔡清怎么也没想通,“我就说他这心思没在这儿,一听武昌府的那位出事火急火燎就赶过去,抓着人了也不多查半日。我告诉你,这可是头一回。卫骧啊卫骧,从无差错的卫骧,终是叫我捉住你把柄了!待他回来,我非要好好说道他一番不可。”
尹姝眼中暗淡无神,她垂下眸唇角紧闭,不再说话。
是人皆如此,关心则乱,她自然明白。
“那此事要不要告知知县?”他们人手不足,查个人难如登天。
“他?”蔡清满是嫌弃地啧叹两声,“找他做什么?他若有本事会这一个月来什么也没查到?方才他审案你是没瞧见吗,问话都问不到要紧的。卫骧将饭食都喂到他嘴边了,他都不会张口咽,要他有何用?若是让他来查这二人,人早跑了,自然是我们自己查。”蔡清看了眼尹姝,又看了看都还不足以与他比肩的常延,心中无底气可仍道:“只我们几个又不是不成,不过是找两个人,这还找不到了吗?”
“若是要寻人,我还想到一人可来相助。”
蔡清疑虑,“谁?”
“悦来客栈的掌柜,巧儿的父亲。”客栈与燕春楼皆为五方杂处,乃消息贯通之地,可燕春楼中多为姑娘,她们并无自由身出入,寻人不易,故而客栈掌柜才为上上选。
“他?”蔡清不太认可此法,“他凭什么会来助我们寻人?如今正值人丧女悲痛之时,我们贸然前去必然少不得一顿闭门羹。”
“若是巧儿并未死呢。”
……
客栈紧闭,后堂外扬着几面丧幡,处处燃起白烛,挽帐摆在棺前徒留呜咽泣声,跪坐于棺前的那道身影背曲腰弯,他陡然一震,艰难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望向身后。
“什么?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回!”
他跌跌撞撞向尹姝走来,“你胆敢再说一回巧儿如何?你若是在此生事,我定抓你们去见官!绝不饶恕!”
几个店伙计作势要赶他们出去。
受此威胁,尹姝面不改色,“我说躺在这的不是巧儿,巧儿兴许没死。”
“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掌柜的双手止不住颤意,他声嘶力竭之中无不是不敢奢求的希冀,“何以见得不是巧儿,你说,这怎么就不是巧儿了?”
尹姝不应反问:“那掌柜的又是如何断定这尸体就是巧儿?只凭这身衣衫?”
尹姝此言戳住他痛处,掌柜的刹那瞋目,目眦欲裂,“若非衣衫还能是何物!巧儿已是残缺之身,你还要出言辱之,是何居心!”
蔡清冷下脸来毫不客气,“掌柜的,我妹妹好言好语,你还不领情,不信这不信那的,如今对着个不知是谁的无头尸在此哭,说不准你真女儿还在外头受着苦。”
掌柜的虎躯一震,蔡清的话让他冷静了半分,“你说这不是巧儿,如何证明?这身衣物分明就是巧儿的。”
“衣物是她,可尸身不是她。我略懂些验尸之术,不知掌柜可否容我看两眼?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掌柜的不再开口,只是盯着她的眼眸并为移之分毫,尹姝就知他应许了,她微微颔首才走到棺前,探入了半个身子。
她自然断定这具尸不是巧儿才敢前来,眼下这具尸不是巧儿,那巧儿兴许还有生还之机,究t竟是失而复得还是又失之痛,便取决于于他们何时能找到冯徐二人。
尹姝拨开衣物看了几眼身上的尸痕,胸腹之处有几道极为显目的淤痕,像是被人鞭笞过,除此之外无外伤。她转而看向断颈之处,时至当下还有浓稠污厚的脓液渗出,她摸了摸断面的死肉,“人是五日前死的,头颅是应当是昨日被砍下的。”
“五日前?”掌柜的怔怔,“那……那就说,这,这不是巧儿?”他眉眼中的喜色转而又被恐惧替代,“那巧儿会不会在其余的六具尸中?”
“不会。”尹姝断然,“那些尸死得更早。掌柜的若是不信,再上前来看看这个?”尹姝将尸体上的登云履脱下,示于他前,“掌柜的认不认得?”
他看了两眼,“这是巧儿的。”
尹姝颔首,“正因这登云履是巧儿的,更能应证尸身不是巧儿。”
“因何?”
“因为尸体恰巧能穿上。”
“这是何意?”掌柜脑中已是一团杂乱,“能穿上,那不正是我家巧儿吗?”
“并非如此,人死后几日尸体会有胖胀之象,此时手足肿胀,平日里的登云履根本穿不上,而如今尸体恰巧能穿上,正说明此人生前的足长还要短小些,这正能应证尸身并非是巧儿的。”
“那,那巧儿还活着?”大悲之后又大喜,掌柜的已站不住身,“那她人在何处?”
“我们也正在寻人,不过这就要劳烦掌柜的相助于我们,你在黄陂县数十年,洞悉往来之人应胜于旁人。”蔡清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名,“若掌柜愿动用手下之人寻到这二人,兴许就能寻回令爱。”
掌柜颤颤巍巍结果,只是一张纸却有千金般沉,“好,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蔡清沉思片刻,“他既能偷梁换柱,那人应当还在黄州府,需得一一暗查过去。”
掌柜眉头紧锁,“黄州府虽不大,可也有八县两州,要寻两个人也非易事。”
她将视线从棺中收回,“掌柜的,近五日,黄州府何地下过雨?”
下雨?方才还在说寻人,怎么又扯到下雨之上了?掌柜的想了想:“黄陂县并未,这里连着半月晴日了,这与下雨有何干系?”
尹姝解释道:“这尸体皮肉另有些许被水发泡胖胀的迹象,不是溺亡,应当是尸身淋过雨,也就是说这尸体所在之地近日下过雨。”
“下雨?黄安县不是下了?”一店伙计出声,“小六是黄安人,他前几日告假回过黄安,小六,你说是不是?”
另一伙计讷讷点头,“是,是,是下了。”
掌柜的一刻也不想耽搁,“小六,你与白七速速再走一趟黄安,去广轩客栈寻何掌柜,问问他可有这二人下落。你们其余几人到别家客栈都去打听打听。”
“是。”
“姑娘。”掌柜满眼愧意,“上一回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人之常情,她自然不会责怪,“无碍。”
“姑娘,巧儿会回来的吧?”
尹姝望着他,恍若又见到王惟善站在她面前,明珠回不来了,而巧儿……
她颔首,“会的。”
人活着,总需有希冀。
走出客栈,尹姝被顶头的烈日刺得眯起眼来,她的衣袖又被人扯了扯。
是常延。他像是才回了魂一般,痴痴看着尹姝。
“怎么了?”尹姝被他盯得有些发怵。
“姐姐,你好生厉害,你教我验尸,好不好?”少年的眼中满是渴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教我验尸。”
“验尸?你要学验尸?”尹姝一愣,“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若是成了仵作,你这辈子都做不了官了。”
少年决然的目光比悬日还要明亮,“是官是仵作的我不在乎,与其当个糊里糊涂的官,不如做个明明白白的仵作。”
明明白白的仵作……尹姝忍俊不禁,未读过书道理倒是比旁人看得透,“那得先教你识字。”
“姐姐是答应了?”
尹姝眉梢微挑。
常延喜不自禁,“大人果真说得不错,姐姐虽为仵作,却有济世之心。”
“谁?”尹姝笑意一顿。
“大人,就是昨夜来我家中的那位大人。”
卫骧?“他与你说什么了?”
常延咧着张嘴,“他说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仵作。”
尹姝轻笑出声,“这话定然不是他说的,你莫要为哄我开心拿这些话唬我。”她无奈摇了摇头,往人群中去。
“真的,是真的。”常延追了上去,“千真万确!”
“……”
卫骧才不会说这种话,他不是这样的人。
卫骧……
也不知他如何了,可有安然抵达武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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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府。
就着日暮枕于天际之时,马蹄声缓下,穿过几道巷最终在一院前停下。此院僻静,平日无人会经此走动,门前栽着两株玉兰,锦簇而绽,今有若有若无的清香袭来。
门内传来轻快地脚步声,推开门,一女子提着一盏灯笼走出,见到卫骧,喜色再也不掩,“大人!”
“你怎么出来了。”卫骧翻身下马。
女子提灯走至他跟前,“他们说大人今日会来,我便早早在此等候了。”
卫骧褪下沾染了一路风尘的氅衣搭在怀臂上,“入夜时夜凉,你若出门,多穿些。”
她看了眼卫骧手中的氅衣,眉眼含春,“方才不觉着,大人一提及倒后知后觉是有些凉意。得知大人会来,我出门得急,这才忘了。”
卫骧踏上石阶往内去,“文鸳呢,你忘了她也忘了不成,让她照顾你可又去哪儿躲懒了?”
她眼眸自氅衣上收回,眼底有失落刹那划过,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初,她跟着走了上去,“大人误会,文鸳在偏院给大人收拾床榻,大人奔波一日恐是累了,今夜还是早些歇息。”
卫骧步子一顿,“不必了,我住客栈。”
女子神色一暗,什么也未说。
“城中有人在查探你的踪迹?”卫骧转身望向身后女子,强压下一脸疲态,“何时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女子垂下眸,眼睫微动,“就是……前两日,文鸳一早采买在街中听到的,还见到那人拿着画像到处询问,她便匆匆回来告知于我,我这两日都未敢出门。”
“可是应天府的人?”
她微微摇头,“我不知,兴许是的。”
卫骧一脸愁容怎么也化不开,“你在此已隐姓埋名一年有余,更未暴露过身份,岂会有人突然在查探你的消息?他们又是从何处得来你的画像?”
面前之人抿了抿唇,身子轻轻发颤,眼一红泫然欲泣,“我不知,我平日里小心行事根本未引人怀疑,就连旁人议论我是……是被大人你养在外头的贵妾……我也不敢驳斥一句。”
卫骧眉头更紧,“日后在外,你自可称我为你兄长。”
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大人在时他们还有所顾忌,可大人有所不知,待你一走,他们便愈发不知数,处处议论奚落我。”她擡起双眸,湿润在眸中氤氲,“大人,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此地了,我一人在此孤苦无依,惶惶不可终日,我想待在大人身侧。”
卫骧退了半身,“应天府不太平,若你不喜此处,我让人再选一处安身之地。”
温热的泪如断线玉珠般落下,她凄苦一笑,“大人这是要舍弃我了吗?”
氅衣下的手收紧,他别过眼去,“并未,我说过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不会亏待你,待我得空之时我亦会来看你。”
她哭得不能自已,“大人先前应许过我,每三月来一回,可自上一回大人来此,足足已有四月,若非这两日出了这桩事,大人是不是根本想不起还有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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