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1/2)
第117章
尹昭清抱着行囊缓缓行于闾巷间,这条街是应天府最为繁盛之地,她再熟悉不过……此街自朝天宫伊始,经下街、裕民坊,再至上元、中正街,待到了太平街,便能看见皇城了。
从前她无趣时常偷偷等在太平街,那是父亲下值回府的必经之路。不同于另五部,刑部居于外郭城,需走过太平门穿过太平街便才能入内城。
可父亲从不觉着繁琐,还常与她说他觉着“太平”二字寓意极好,朝也太平,暮也太平,天下太平,人间皆安。
他还说若是每日多走上几遭,尹家能太平,他的昭清也太平……
他如此心诚之人,老天怎就没让他如愿呢……
她收回目光,那宏丽的琼宇落在了身后。皇城明明近在咫尺,可却可望不可及。
卫骧说得不错,她与那些朝中权贵确为云泥之别,或许终此一生都不可及。他们或将她视为蝼蚁,高高在上主宰着她的生死,又许是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可蝼蚁又如何,洪流都冲不垮的千里之堤又何尝不是溃于蚁xue……
……
“咳咳。”
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她猛地咳起声,院子荒芜,虽只一年有余未曾打理,可因了无人迹,就连在初夏之日中都觉着清冷。
她骗了卫骧,父亲并无什么院落,这方栖身之地是尹姝一家的,是她祖父赐予尹姝祖父的,但因他们常居于尹府,府外的这处院子不常来倒是显得荒废了些,不过好在院子僻静,除了尹家人并无人知晓。
院子不大,连卫府的那一方莲池都比不上,可她却已知足。院中种着一株梅,傲霜斗雪的姿态已然不在,徒留了一株腐朽的枯枝兀自挺立。
屋内积下尘土结了蛛丝根本坐不下,她一人拾掇着直至日落西山。眼见着窗外天色愈深,她忙揣上钱囊往外去。屋里实在拣不出什么来,不说吃食,连火烛与柴禾也无,她需得趁着下市前去。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瞧着有些眼生?”
尹昭清才阖上门就见一妇人走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警惕,也不敢与人多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姑娘住在这院中?”妇人笑笑,指了指与她才隔了几丈的院子,“我就是那户人家的,你唤我封二娘就是。”
“封二娘。”尹昭清喏喏唤了句,“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姑娘可是要去市肆买杂物?”封二娘见她背了个篓子,也猜到了些许,“晚咯,都这个时辰了哪还赶得上,还是别去了。你缺什么只管与我说,我去家中给你拣些来。”
“不……不劳烦了。”尹昭清连连摇头,“我走得快能赶上。”
“哟,姑娘不知今日是七月初一吗,鬼门大开的日子,哪有人在外久留,早早就收起摊儿回去了。”
七月初一……她险些忘了。
“要我说,你就随我去家中走一趟,你拣些今日要用的先凑合着,你若是有些顾虑,那你就在家中等着,我去给你送来。”封二娘眼见着尹昭清满眼欢喜,并不生分。
“封二娘!”尹昭清忙唤住她,见自己也改变不了人主意,改口道:“不,不劳烦您再走一趟了,我随您去,今日多谢您了。”
“说的什么见外话。”封二娘笑笑,“有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日后说不准还要仰仗你呢。”
“哪里。”
这封二娘实在喜人,一面往她篓中装着,一面还嫌她这篓子小了些。
“这火烛是年关时买的,如今都还未用完,你一并拿去。”
“这几身衣衫是我那已出嫁的女儿的,她三年也来不得一回,我年年给她备着,回回弃置,不如给了你,我瞧着姑娘你身形与她也相仿,穿着正合身。”
“褥子你也带上,这两日要落雨,夜里凉,垫着厚实些。”
“这伞你也拿回去,也是我女儿的。”
……
尹昭清手中之物愈发多起,有些难为情,“封二娘,够了够了。”
封二娘家中好物都被寻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怕她嫌弃,样样簇新,不见陈旧之色。
“你一姑娘家独身居于此已是不易,我能照料些也算是积了德。”
尹昭清疑惑,“您怎知我是独居?”
封二娘一愣,随即言笑自若,“今日一整日就见着你走出院来,便想着你是一人在此。”她忙将物什往尹姝手中一塞,还给她从后厨拿了些米面,又提了一条鲜活的鱼,“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的了,这些你都带回去。”
尹昭清哪见过这阵仗,忙从布囊中掏了钱来,“我不好平白无故受了您的恩惠,这些钱您收下,否则我也不心安。”生怕封二娘不收,她速速摆在了木桌上。
封二娘瞥了眼钱,眸中一亮,也不与她虚情假意,伸了手将钱收入怀中,“也好,我只怕你还不肯收,既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
尹昭清连连颔首,欣喜应下,“多谢。”
“我送你回去。”
“不劳烦了,我自己能回去。”尹昭清再三道谢,背着满满当当的竹篓心满意足地走出去了。
封二娘目送着她远去,待见这姑娘的院门合上,这才偷摸着往自家院后走去。
穿过巷子见墙隅有一人已等候多时,此人通身富贵骄人的气派让人不可忽视,封二娘上前福了福身,“大官人。”
“东西可都送去了?”
“送去了,那位姑娘都收下了。”封二娘也不知面前这位公子为何行事要如此周折,可是怕那位姑娘吃住着不好,才托了她将所需之物一并送去?那为何自己又送不得?
“多谢。”他递上了两贯钱。
封二娘眼都发亮,可又实在不好再收,“大官人,方才那位姑娘已给过了。”
“你拿着。”他将钱塞入封二娘手中,“她还缺什么,就替她买些。”他话音一顿,“给她挑最好的。若是银钱不够,便在此等我,我会派人前来。”
“是,是。”封二娘颔首。
“回去罢,莫要与她说见过我,更不要向旁人提起她。”
“是是,民妇心里门儿清。”有这种好差事,她岂会自行败了去。得了话,封二娘忙将二贯钱揣在怀中走了。
“大人。”见人走了,霍礼才从一旁走来,“下官已查清了,此处屋院偏僻,本就极少有人走动,不会被人轻易察觉。”
“嗯。”卫骧淡淡一声,听不出情绪。
“大人何至于如此周折,若是大人亲自给姑娘送去,姑娘岂会不收。”
卫骧眸底一黯,自嘲地笑笑,“若是她愿收下,便不会走得孑然一身了,她恨不得将我撇得一干二净。”
“我又不怕被连累,况且那也算不得连累……”
“霍礼,明日你派人偷偷往她院中放些柴禾,别多了,她会察觉。”
“我瞧着还有几处瓦破屋漏的,明日趁她不在家中时小小修葺一番。”
“夜里她看不清路,让封家的再给她送几盏灯笼去。”
“是。”卫骧并非唠叨之人,霍礼也鲜少见他如此絮絮个没完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那大人可要去看看尹姑娘?”
“不了。”卫骧叹了声气,“往后她做什么,只要不伤着自己便都由着她去就是。”
“她既铁了心,我阻拦也无用,倒不如就在她身后,何时能想起还有个我来,我都已心满意足。”
……
离开卫骧,独身在此,就是她想要的了吗?
她自己也不知。
尹昭清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终是不得入眠。
白日里,那双低微而满是破碎的眼眸又在脑中浮现,她心t口一紧,缩在榻上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夜空兀自出神。
白日里,她说话是不是有些重?让他难过了?
卫骧待她如此,她都觉着自己甚是不知好歹。
可她不能再害他了。她欠他的本就已还不清,她留在卫府,无疑是让卫骧授人以柄。她自己一人在泥沼中也就罢了,何苦将他也拉入其中。圣上架空他,致使他大权旁落,如今的他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再添一个她,更是雪上加霜。
她知晓的,卫骧不是会偏袒之人,他只是过于谨慎,不允有偏差,他的瞻前顾后何尝不是他的万全之策。
父亲的事她尤为慎重,不敢有一丝闪失。在听到卫骧提及“圣上”二字时,她确有诧异,可细想若是父亲因查到宫中密事而遭难,圣上必会不遗余力销毁凭据,可手劄被父亲携带却还能落在了卫骧手中,想来圣上并不知有此物,牵动此事的应当是另有其人。
父亲已官至二品,手持实权,连他都有所忌惮,想来也并非是卑贱小人作祟,背后之人官品应当不低于他,若是如此,莫说是应天府了,放眼整个大明亦是历历可数。
父亲虽已将手劄毁去,可因事态紧急,并不会巨细无遗,其余之地多半会留下他还未来得及完全毁去的记述。除了尹府书房与刑部,她也想不出第三个地方来。
尹家书房的籍册应如卫骧所言已被尽数焚毁,她就算再去并无结果什么,如此一来,便只剩刑部还有迹可循。
她需得想法设法去一趟刑部。
跟着卫骧之时,顺风顺水,她从来不必过多忧心,如今没有他,这条路更为艰难了,可她总不能事事依赖于他。
这一事,她不想再让卫骧插手了。
……
“哪来的姑娘,走错地儿了。”堂前的男子见一姑娘在门口站了许久,不耐地出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大人,我只是想来寻个差事。”尹昭清上前两步,言辞恳切。
“差事?”男子嗤笑,指着头上的牌匾道:“你可知这是何地?你来这儿寻差事?”
尹昭清微微颔首,她自然知晓。
这是义庄。
且是刑部的义庄。
与刑案有关的尸首皆存放于此,待审案或查验时再运送至刑部的殓房。她如今想再踏入刑部犹如登天,只有此法暂且可行。
“快些走罢。”以为她在此寻人开心,男子面色愈发不耐,哪里还管眼前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你能做什么差事?这也不是姑娘家能做的差事,你去别处寻吧。”
“大人,我可以的。”尹昭清穿着一身旧衣衫,紧攥着一破布囊,浑然局促不安的模样,活脱脱一落难贫苦相,“大人,民女会检尸,还会些小殓、入殓的,不求别的,只求大人赏我一口饭吃就成,大人行行好。”
“你会这些?”男子似乎有些不太信。
尹昭清连连颔首,“家中是此营生,民女跟着学了些。”见他面又迟疑之色,她忙添道:“大人可否让我试试?头月我无需酬劳,大人给我留口饭便成,等足月了大人若愿留下我便留下,可好?”
“吴绍,我看要不就将人留下试试。”自义庄内又走出一人来,兴许是听到了二人方才的谈话,满是新奇地打量了尹昭清一眼,“来义庄的老婆子见过,如此年幼的还是头一个。于先生这两日正缺个帮衬的,你不如带这姑娘给他瞧瞧,这两日女尸不少,这姑娘若能帮上忙,我们也松快些。”他朝着那名唤吴绍的男子挤眉弄眼。
吴绍拧着眉,思量片刻,“可未曾有过姑娘家来此的先例。”
“她来了不就开了先例,况且留与不留也不是你说了算,一切要看于先生意思。”
吴绍闻言:“可有照身贴?我瞧瞧。”
尹昭清双手递上。
吴绍看了看,并未再多问,只道:“也罢。你先随我前去见见于先生,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比别处的义庄,出了差错可是要掉脑袋的,这里可不论男子女子,莫要觉着自己是姑娘家的便以为有了厚待,在此一视同仁,没本事的,就算是你爹是尚书大人,同样留不得你。”
尹昭清眼睫微微翕动,她闷声应下,“是,吴大人。”
吴绍见她一路跟着规规矩矩的也挑不出毛病,便也放下一半心来,他轻叩门扉,往陈尸房内唤了声,“于先生?前两日你不正念叨着人手不足,我方才给你寻了个,你可要见见?”
沉寂了片刻,屋内之人才幽幽推开门。尹昭清见状也是一愣,原以为吴绍口中的仵作于先生有了些年岁,竟不想看着与卫骧相差无几,只是面容略有些老成,眸中不似这个年岁该有的清亮。他目光瞥过尹昭清,“是个姑娘?”
吴绍颔首。
“不要!”
砰地一声,门扉应声合上,丝毫不留情,留下尹昭清与吴绍面面相觑。
吴绍虽说多少也知晓些他脾性,可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给他面子,他亦有些搁不下脸来,他撇撇嘴,“你也瞧见了,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于先生不要姑娘,就算你会检尸,他没看上也是没法子,你请回罢。”
尹昭清垂眸盯着足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劳烦大人了。”她最后瞥了眼陈尸房,转身离去。
“慢着!”身后屋门突然又被推开,方才还严词回绝她的人试探着问:“你会检尸?”
都快走出院子的尹昭清堪堪收住步子,颔首。
“进来。”他言简意赅。
尹昭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吴绍,跟着走了进去,徒留吴绍在风中凌乱……他这心思当真难猜。
“于先生。”尹昭清微微福身。
他懒懒指了指案上摆着的一具女尸,“给你两盏茶功夫,看看是何死因,说对了留下,说错了拿着包袱赶紧走。”
“是。”尹昭清将布囊搁在一旁,也不急于验尸,净了手,以苍术熏了身,咬了一块姜这才走到尸体旁。可在经过桌案时瞥见了连墨迹都还未干的尸状,最末之处落笔三字:于回舟。
尹昭清心中微动,他竟是于回舟?
他父亲是陈生儒陈老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于朔。她见过他父亲几回,知晓他有一子,听闻他原是想让于回舟子承父业,可奈何于回舟甚是抵触,于验尸一事避之不及,二人常为此争吵不休。她从未见过于回舟,只是听闻过这二三事,如今倒是意外会在义庄见到他,只觉得他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于回舟不耐,“看不出来?”
尹昭清将目光落回手中,尸体并不难验,她只是看了两眼便已知晓,只是碍于于回舟的目光过于凌厉而不得已装模作样查验起来,生生熬了一盏茶工夫,她才慢悠悠开口:“人无外伤,也无中毒之相,倒是腹部微隆,民女猜测应当是……因吃食而亡的。”
他眼中的意外之色还是不可忽视,“吃食?那你来说说是何种吃食?”
尹昭清摇摇头,“民女愚笨,查不出。”
于回舟拧眉,“还算懂些,可又懂得不多。”
尹昭清一脸坦然,“还请于先生赐教。”
于回舟借着本就不多的耐性道:“人是两日前死的,酒食醉饱而死。”
尹昭清眸色一收,什么也未说。酒食醉饱而死并非过度饮酒这般简单,面前这具尸体眼白发黄,面部有蜘蛛痣,这是长久饮酒而伤肝伤脾所致。与其说人是醉酒而亡,倒不如说酒致病发,是意外身亡,既是意外身亡,那便不涉足刑案,难怪于回舟会允她碰尸体。
“识字吗?”
尹昭清收回心思,“认得些字。”
“这两日你就先在此誊录尸状,整理成册,过几日刑部会派人来取。”
尹昭清眼一亮,“于先生之意,是要留下我了?”
“能不能留下还要看你本事。”于回舟递了厚厚一沓纸过来,“这些今日抄完,明日还有。除了这具尸外,还有三具女尸也是意外身亡,你今日给尸拭身覆衾,明日一早上其亲眷会来取尸。”
她初来义庄,于回舟自然不会信任她到让她验尸,与刑案有关的尸身别说是让她碰了,见都不会让她见着。
不过此番前来,她本就不是来验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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