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2/2)
卫骧无奈,“你都说了,是莫须有的罪名。假的便是假的,永远作不得真,当真不必在意。”
“我在意!”尹昭清红了眼,今夜在此看到他,如失而复得一般。她不喜他明明如履薄冰,但在她面前却总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就算大人自己不在意,可我在意!”
卫骧怔住,他在山林回荡着的余声中,缓缓收紧了还着她的手。
尹昭清埋入他的颈肩,眼泪便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大人为官的这些年清清白白,为何要因他们而污浊?世人并非人人都是我与蔡清,能义无反顾的相信大人,他们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他们更想看到从前高高在上的清白之人从高台跌落泥沼,脏了满身,最终与他们一般。”
这世道浑浊,待浑浊成了常态,清白便也成了罪。
“昭清……”他停下脚步,一颗又一颗眼泪砸在他颈间,烫得他胸膛烧出了一豁口。“若总是在意旁人的目光,活得太累了……你说世人并非人人都是你与蔡清,不错,可那又如何?我不奢求太多,身边人信我,这些足矣,旁人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又不替他们而活。”
“可我不想……”尹昭清听他如此说,愈发替他委屈。
“不想什么?”
尹昭清埋在他颈肩压着哽咽,“我不想他们这般待你,你如此好的人,我不许他们欺负你。”
他为大明鞠躬尽瘁,还未得来敬重,却先成了被众人舍弃的那个……
连她都觉着寒心,替他不甘。
卫骧闻言失笑,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不会……他们哪里能将我欺负了去,况且如今还有你将我护着。”
“何老先生这些年能在朝中能独善其身,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本事。”
尹昭清往他身上抹了抹眼泪,“何老先生不愿,我就在他府里哭,应当是将他哭怕了。”
卫骧眉尾微微一挑,“可方才蔡清与我说,你们还恫吓何老先生了?”
尹昭清撇撇嘴,果然蔡清这张嘴一点儿也不牢靠,她故作无辜道:“那都是蔡大人的主意。”
卫骧哑然失笑,轻拍了拍她脑袋,“也就他敢陪着你胡闹,但好在何老先生并未苛责,若他记恨上,那朝堂上真就无我立足之地了。”
“那就不要朝堂了……”他身负太多,放不下,舍弃不得,亦终将困其一生。她明知是奢望,可还是存有了一丝念想。
卫骧苦笑:“昭清,可还记得在卫府时你问过我什么?”
她不知他说的是哪一句。
“你问我,家国大义与自己性命,孰轻孰重?”
她记得,“大人说家国为先。我后又问,家国与我,大人说能两全。”
卫骧失笑,她记性倒是好,竟还能一字不落记着,“昭清,我不愿骗你,今时今日你若再问我仍是作此回答,我能两全。我舍不下你,但也不会弃了大明。我谋权之举是为了你,亦是为了自己。”
她又想起临走前薛易之的话,阵阵后怕,“若真如薛易之所言大人只是圣上杀人的傀儡,大人也甘愿?”
卫骧沉了声:“圣上是为了除奸佞,他并无错。”
“愚忠。”尹昭清小声嘟囔了句。
可卫骧还是听到了,他失笑,“尹昭清,说我愚忠的,你是头一个。”
尹昭清别过头去,不想再t听他说这些。前路黢黑,不见光亮,像极了他们还未可知的结局。
卫骧见她不说话了,无奈摇摇头,几乎是哄着道:“那我将知晓的所有有关观音山之事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还是不应话,但他知晓她在听着,“除去清明与年关祭祖,胡凡庸每年五月与九月另会前往观音山。那时我就怀疑观音山中有猫腻,不过密道也是月初深查时猜到的,但他十分警惕,除去他与心腹暗卫,无人知晓暗道入口在何处。”
也不怪他寻不到,就如今夜她寻的那一处,谁又能想到胡凡庸能如此狠得下心将胡遂安的坟作入口。
“你可还记得先前给你看的刑部卯册?”
尹昭清眼眸陡然亮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会与父亲有关,果不其然,就听他道:“你父亲告假了三日,但如今看来他应当并未离开应天府。”
尹昭清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三日我父亲找到了密道,他就在密道中?”
卫骧颔首,“尹大人得幸,并未被人察觉,但也应当是被困在暗道中整整三日才回的府中。”
尹昭清鼻头一酸,才压下的泪意又涌了出来。她就说,父亲定是查到了什么,回府后才会提及要将母亲与自己送回乌程县,“那些火铳呢?”
“薛易之早年给过胡凡庸几艘货船,他想藏在货船中将其运出并非难事。”
“他要火铳做什么?他如今已是左相,执掌中书省,又有权牵制六部,他如此还不知足?是要谋逆不成?”
“他并无兵权。”卫骧也不藏掖:“中书省可不止他一个丞相,徐大将军也在中书省挂着一丞相之职,只要有他在,便可一直压胡凡庸一头,早年二人就因一些事儿不对付,前两年左相亦派人给徐大将军使过绊子,徐大将军气得驻留在了边关,好些年没回过京了。”
“胡奉安早年跟随着我,后来被贬去了徐大将军下官的手中,这些年过得不大好。”
尹昭清皱着眉,“所以他一回京,便给你使绊子了?实在是小人之心。”
“不是他。”他脸上还是一贯的从容,“他实在不足为惧。”
“他能凭空生出那么多证据,绝非等闲之辈,他与左相里应外合,分明就是要置你于死地。”
卫骧笑了笑,“昭清,过会儿想不想看一出戏?”
“什么戏?”
“好戏,你只管看着就是。”
尹昭清靠在他的肩上,听着他的心跳与气息,异常心安。他说好戏那便是好戏,她信他。
“昭清……待事情都尘埃落定,你想做什么?”
待事情都尘埃落定……也不知这一日还有多久。
“我也不知……”她还未来得及想日后。
“并无想做的事儿吗?”
她想了想,入仵作行人也并非是她所愿,她是为尹家翻案才不得已做此营生,况且和营生做久了,连生死都看淡了,这并非是件好事。
“父亲与母亲还在时,应当也算有吧。”尹昭清埋在他的颈间,低声道:“说了大人也不许笑话我。那时我还不知事,都是在父亲与母亲的教诲下行事,他二人总盼着我能嫁入一好人家,夫君敬重,婆母不苛责,儿女晓事,就已足以,那时我也亦是如此想的,也不论高嫁低嫁,只要夫君敬我爱我,这一辈子相敬如宾,这便是我想要的。”
“后来家中出了事儿,我便没了旁的心思,只求着能为尹家翻案,替父亲洗刷冤屈,这便是我想要做的事儿。”
“但是,待真相大白、还了父亲清白……我似乎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那时她无所求,自然也无欲了,“继续做仵作?我也不太愿了,若真如大人所言,这将会是个太平盛世,那便也无需仵作了。”
卫骧也不插话,静静听着她说着。
“不过说来我有些想回钱塘,那才是我的家,大人,我想同我阿姐一起回家。”
“好,待局势再稳定些,我便将你阿姐接出来。”
尹昭清一想到尹禾颜,鼻尖一酸,强忍着没用哭腔说话:“大人,我可有与你说过,一到晴日钱塘湖上便会泛舟,那时我与阿姐常去,冬日里亦是两人一只小船,围着炉煮茶,那时我们便说,那泛舟的船夫日子实在妙哉,他每日只需赶三两趟船,便能坐在船上一同吃茶吃酒,还能从船客口中听到不少城内城外的稀罕事。若是没有活时,便将船赶到湖上,往上面那么一躺,晒着日头,别提有多惬意了。”
卫骧只听着她说,眉间的笑意愈发甚。
“应天府有秦淮河,可我觉着钱塘湖还是与它不同,唯有钱塘湖让我觉着安宁,大人,若可以,你说我就做那渡船人,如何?”
“行。”卫骧哑然失笑,“那我就做那船客,日日来给你煮酒温茶,再给你说城内城外的稀罕事儿。”
尹昭清噗嗤一声笑了,可这抹笑只在她唇角停留了片刻,便消散殆尽。
她知晓,这些是卫骧用来宽慰她的话。她可以卸下所有离开应天府,但他却不行。
他的家国大义,他锦衣卫的身份注定只能将他留在了这儿,哪儿也去不了,这是他的职责,亦是他此生的悲哀。
或许他也想到了什么,他并未再开口,方才的那些话就如雨一般落入泥中再也寻不见了。
“大人……”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方才我突然又有了想做的事儿。”
“你说说。”
“我想着先不回钱塘了。”
卫骧步子一顿。
“若我不在,应天府的这处府邸空着也不是回事儿,总该有人打理着,我还是暂且先待在应天府罢。”她伏在他耳边低声,“大人觉得如何?”
她的气息拂过右耳,酥酥麻麻的,他喉结一动,哑着声道:“只是为了府邸?”
尹昭清轻笑,“不全是。”她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蔡大人、于先生都在应天府,这儿还有他们能说得上话。”
卫骧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看着他,缓缓贴了过去,薄唇落在他的耳垂上,“那些都不是……是我想留在大人身边。”
待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她羞得忙将头扭向另一处。她这算不算是轻薄了他?
卫骧并未看她,可怎么能察觉不出那蜻蜓点水般的温热是什么,她的柔软与余温似乎还遗留在耳垂之上。
一想到此,他的那只耳刹那间涌起血色,胀得通红,他喉咙发涩,气息也难以稳住,扶着她的那只手都隐隐作颤,“尹……昭清……”
自来从容的他,此刻方寸大乱。
她紧咬着唇,闭着眼试图装死,“我好累,眼都睁不开了,我小憩片刻。”
撩拨完了就走,的确是她一贯的作风。可知她确是一夜无眠,卫骧眼中多染了几分心疼。
他看着她安然的侧颜,满是无奈,“尹昭清……你最好醒来还记得说过与做过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