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2/2)
眼见着入宫的时辰将至,卫骧也已然顾不上。每耗上半盏茶时辰,他心更沉一分。
他走至前厅之时,脚下微沉,下意识便往偏院去,偏院便是那处荒宅,荒宅已重新修葺,可无人居住,唯有那道仅为卫家人知晓的偏门还有人走动,卫骧鬼使神差地往那处走去。
可在他擡眸之时,却怔在原地,眼前一道黑影立于偏门前,身形单薄,即便看不清面容,可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来,“昭清!”
他快步走了过去,将人拉到怀中,“为何闷声不响地来了这儿?我寻了你许久——”
怀中的人儿低低唤了他一声,“大人……”
“快随我回去。”卫骧牵着她往正欲院去,可身后之人却往后退了一步,反挣脱他的手,卫骧手中一空,蓦地想到了什么,他眸中凝固了冷意,“昭清……”
“卫骧。”夜色中的声音毫无情绪,“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卫骧死死盯着她,不发一言。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唯有如此让她收回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似乎是她意料之中的回应,尹昭清低声一笑,笑得苦涩。她转身往偏门走去,缓缓推开了门。
卫骧待看清门外之景时,瞳眸骤缩,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即便在隐忍克制,可心在剧烈跳动,面颊亦是止不住地颤抖,他短促而急切地呼了一口气,嗓子发涩,“昭清……”
门外停着一驾马车,虽比不得卫府的华贵,却是铁桦树之木打造,此木坚硬,刀枪不入……风一吹,帷裳扬起半角,卫骧窥见车舆中摆着三五个锦匣行囊。
“我都已安置妥当。”尹昭清替他轻轻掸去肩上的雪,声音宛若清溪长流,“马车我早已备下,我们往西边走,这个时辰定淮门守卫并不森严,我与大人乔装后定能出城。今日有一应天府前往山东的商船,我已与商队商计妥当载我们一程,若大人觉着山东不妥,沿路也可下船。”
“干粮我带了七日的,我们可藏在船中无需露面,衣物倒只带了几身,反正盘缠足够,到时有缺再置备也不迟。举家同行太过招摇,我已在文鸳房中留下书信,让她带众人随后来。钱塘那儿我也已递了消息,蔡大人会安顿好阿姐……你我都无需太过顾虑了……”
尹昭清深望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只要大人点头,我就同大人一起走。”
卫骧眼眸腥红,喉中哽咽,“你这两日在府中就是在做这些?”文鸳几乎寸步不离于她,可她却还能在文鸳与他眼皮子下安排这一切,他还是小瞧了她。
尹昭清笑笑,“自然不只是这两日。”从何宅离开那日起,她就已在着手准备只为这一日。
卫骧指骨已攥得泛白,还残存的三分理智让他没有再上前,他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去,“我让文鸳带你走。”
“卫骧!”尹昭清厉声,上前追了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头一回,他没有反握住她,他掌心的凉意惹得她一个寒颤。她死死攥着他,若此时放手她怕是真要失去他了,“我们一起走。”
卫骧背对着他,缄默不语。
“卫骧,我这两日心中惶惶,唯恐你出事,今日预感更甚……”她指间打着颤,竟连他的手也握不住了,“你随我一同离开好不好?大人……”
“昭清,四更天已至,我该去上朝了。”他只需一挣力便可脱开她的手,可他未动。
“卫骧!”尹昭清再也忍不住嘶声:“你明知是死路也要去吗!”
卫骧苦笑,“不去看看岂知是不是死路。”
“那如若就是死路呢?”她不懂他为何如此固执。
“那我便也认了。”
这哪儿是她所认识的卫骧,眼前之人只叫她觉着陌生,“大人是要丢下我了吗……”
身前的背影一僵,他狠下心抽开了她的手,“不会,不会丢下你,下朝后我就来府中陪你。”
“卫骧!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她脱力跌坐在地上,彷徨无助席卷着而来,她捂着心口痛哭出声,“你明知今日入宫就再也回不来了,为何就不肯自私一回!”
“茍且偷生并非良策,卫家与尹家之一世清誉岂能毁于我手。”
“卫骧!”尹昭清嗤笑,“所谓的清誉与性命孰轻孰重大人分不清吗?更别说本就清白,大人为何要在意旁人说什么。”
卫骧的隐忍还是在她面前溃败,如易碎的珍宝一般他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着,“可我不愿旁人对你指指点点。”
“我不在意!”
“我在意。”一个尹家已然足够t,她经不起再遭受一回。抛下应天府的一切谈何容易,日后会经历什么她一概不知。
“可我一点儿都不在意,我只是想让大人活着……活着才有希冀,日后什么都还能有的。”
“这话该是与你自己说才对。”卫骧轻抚着她的面容,似要将她的眉眼刻画入眼中,“日后若我不在身侧,好生照顾自己,切莫再为了那些虚名让自己落入险境……”
他恍惚间想起还在顺天府时她与自己说,她在意他的身后名,她亦会是他的身后名。
不必了,当真不必,她好好活着才是他所盼。
“卫骧……”尹昭清死咬着下唇,依稀间尝到了血腥味,“只这一回,你听我的,好不好?只此一回!”
卫骧望了一眼天际估摸着时辰,他将她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若误了上朝的时辰,恐怕圣上才是真的要恼了。”
尹昭清感觉手中一实,卫骧似乎塞了什么给她,她摊开手低头一看,只觉着人发麻,浑身冰凉。
那只他连身都不离的平安符此时静静躺在她手中。明明只是轻薄的一张福纸,可她怎么也拿不住。
他竟将平安符还给她了……
“卫骧——”她正要质问,可擡眸却见人已往回走。
她一阵心慌,手一抖,平安符也掉了,她急得去拾,可又怕追不上他了。
“卫骧……卫骧!”她哑着声唤他,可身前之人好似并未听到,她心中急切,跌跌撞撞追了上去,“卫骧如若你走了,我真要恼你了!”
卫骧步子一顿,却仍是继而往前走。
“卫骧!”她哭声凄厉,一下跌倒在地上。
“昭清!”卫骧面色一变,匆匆折回,一把搀起她。可还未将人扶起,腰间便迎来一股力将她缓缓抱紧。她的气息落入他鼻尖,惹人贪恋。
“你别走……好不好……”她不敢松手,若她一松,他又要走。
见尹昭清只是死死攥着他,卫骧才恍然,原来方才跌倒是假,挽留他才是真。他无奈失笑,往日她可从不屑于用这些伎俩。
卫骧故作不知地将她打横抱起,“我先送你回房。”
尹昭清缩在他颈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然后你就又要走吗?”
卫骧不回答她,答案并非是她想听的,可拒绝她的话他亦说不出口。
“卫骧。”尹昭清在她颈间呢喃,“你可还记得除夕那日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卫骧脚步一顿,他暗叹了一口气,他岂会不知她想说什么,“日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尹昭清的眼泪愈发汹涌,他们可还会有日后……
“我就想你今日答应我。”说她胡搅蛮缠蛮横无理,她都认了,“你别入宫,与我一同离开应天府……好不好……”
卫骧仍是沉默。
“大人——”
“除却这个,我都可答应你。”
尹昭清一声苦笑,“我就知晓大人当初都是唬我的。”
卫骧只能以无声作答。
“大人……”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止住哭泣,扯起一抹笑来,“那今日我送你入宫上朝,可好?”
卫骧往主院去的步子一顿,在雪中只迟疑了片刻,他亦轻笑,“好。”
……
路上行人寥寥,在太平街上所见的皆是前往皇城的马车。
马车走得极慢,不过一盏茶的道路硬硬生生走了两刻。
数年前,在太平街上,她曾送过父亲,如今送的是她的夫君,在这条路上好似走完了她的一生。
尹昭清回头望向倒去的楼宇,心中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大人还有后悔的余地,当真不愿再试一试吗?”
“不必了。”卫骧淡淡,“此生我都未替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尹昭清强颜欢笑,“无一后悔?”
他眸中缱绻,“无一后悔……与你也不例外,只是惋惜与你相遇之日太迟,相守之日又太短……昭清,我本是个无欲无求之人,为何如今却变得如此贪心。”
尹昭清别过眼去,根本不敢去看他眸中的深情。风雪刮着她的眼,实在疼得很。
马车前行,将他的声音拉的极长,“我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生死,如今才明白,我原来还是个畏惧生死之人,又哪能看得淡——”
突然想到了什么,卫骧突然笑了,“你可记得那时为了气我,你说若我死了,会给我哭丧几日,再风光厚葬,丧席大办……”
尹昭清双肩发颤,泣不成声。
他一声无奈,“如今风光大办倒是难了,我的解秽酒你应当也吃不到了。”
尹昭清悲痛欲绝,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抹去眼泪,“我那只是为了气大人,大人记得这般清做什么。”
卫骧笑笑,“你说过什么我都记着……不过那时真被你气得胸口直疼,我还在想,这姑娘怎如此薄情寡义?如今看来,薄情寡义也挺好……”
尹昭清捂着脸,湿润从她指缝间渗出,落于车舆上,无声无息。死字被他如此轻飘飘说出,直叫人万箭穿心剖肝泣血般的痛。
“昭清,我也只是说说,你万不可真就薄情寡义了去。往后若是还能想起我来了,便去我坟头上走一遭,给我上几炷香,便能托得我的保佑。”卫骧抚去她的眼泪,他缓缓贴近她,将薄唇落在她冰凉的额间,“日后,多了我保佑我的昭清平平安安。”
她的哭声愈发难掩。谁要他的保佑……
雪愈下愈大,马车吱呀前行,落下深深的车辙。马车已停于宫门外,车舆外四面八方的车声渐多。
尹昭清掀开帷幔,看着眼前之人渐行渐远,积雪深厚,足以掩住脚脖子,他一步步走得有些艰难,却毫无停歇……
她都忘了,方才她是如何舍得放他离开的。
“大人!”尹昭清朝着那道身影呼喊。
卫骧回眸,便见一道身影在满天飞雪中朝着她奔来。
他喉中一哽,伸开手,接住了义无反顾向着他而来的人,“怎么又来了。”
她擡眸看他,眼中清亮,“你的刀忘了。”
卫骧看去,她手中握着那把绣春刀,笑意盈盈,窥不见悲哀。
“好。”卫骧颤颤擡手将刀接过。
尹昭清踮起足,替他正了正头顶的大冠,“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日后或许会有第二、第三个锦衣卫指挥使,可永远只有一个卫骧。”
卫骧握着绣春刀的手一紧,眸中满是动容。
“便是败了,也无妨,大人还有我……”
“大人该入宫了,莫要误了时辰,到时他们又该说大人恃宠而骄。”
“好……”
“下朝之际,我来接大人回府。”尹昭清莞尔一笑,宛若寻常一日般的别离,眸中满是希冀。
卫骧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巍峨的宫门,这一路,他并未再回头。
尹昭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上又沾上雪,看着他的身影隐于宫门之后,来往之人将目光停留于她身上,她也恍若未见。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关系着众人命运的宫门缓缓合上,将漫天的雪与她一并隔绝在外。
而后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