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2/2)
只是那拉车的黄牛,只怕是与这老头一起长大的吧。
老头果然拍着那老黄牛的头道:“嗨,老哥,别惦记着你那几根草了,我们今夜住在外头,好好享受一番。”
赵玄亦冷了脸,又瞧了瞧那黄牛拉的车。
果然只是个车,连棚顶都没有。
而且不知这车上还拉了什么,上面竟是堆了一堆东西。
老头对傻站着的两人道:“别愣着了,快上车吧!”
苏秋雨跑上前去,虽然瞧不清,却也见这板车乱七八糟堆了一堆东西,人坐的地方实在有限。
她转头问道:“您这车上装了什么?怎么全都是东西?”
老头顺便带了根烟干,边抽边道:“这不是今夜就住在那里,我想着明日一早还能在那卖点东西,没瞧见这些都是红薯么!”
说着吞云吐雾一番,对着四姑山努了努嘴,“这地方虽然瞧着阴森森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可这地啊,实在是他娘的肥的很!瞧我这红薯,都比一般人家的长得大!”
。。。
瞧见两人面色如霜打了一般,老头当即道:“你们怕什么!我这车宽的很,便是坐个四五个人也是坐得下的!”
宽的很?
这老头大概对宽的很有什么误解。
老头怕两人反悔,又卖力道:“而且这车我都擦了好几遍了,干净地很。”
干净。。
苏秋雨用力挤了挤爬上车,身旁的红薯咕噜噜滚来滚,将她填了填。
她伸手招呼旁边的人道:“这车果然宽阔,坐我们两人应该没问题,快上来啊!”
太阳落在了山后头,此处本就背阴。
如今天色又昏黄发黑,眼见天色真要下雪的模样。
赵玄亦抽了抽嘴角,难以想象自己坐在这样一个车上会是什么模样。
若是被认识的人瞧见,那成何体统!
瞧见他磨磨蹭蹭不肯上车。
那老头一急,又跑到院外的草垛旁。
从雪堆底下抽出一堆干草来。
那老牛见了干草伸出舌头来抢,被老头让它抽走了几根,剩下的慢慢铺在了车上道:“瞧!这样铺着好了吧!”
还能顺便给老黄当口粮。
实在是想得周全。
赵玄亦慢腾腾挪上了车,挤在一堆红薯,和那女子旁边。
身下的稻草清脆悦耳。
老头对着虚空甩了甩牛鞭,这辆老黄车便慢慢出发了。
这村子在梅林深处,他们两人从山上斜坡下来,如今行在梅林里,却是又一番景象。
老黄牛走几步就想要去啃枝头的梅花,老头也放纵着它,只是偶尔催促。
老牛细车,梅香相伴左右。
苏秋雨却双脚在后面荡来荡去,抱着剑闭着眼歪着头不再说话。
老黄牛舍不得这香甜的梅花,一心只顺着梅林往外走。
一路上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晃晃悠悠。
林子里静静的,似乎有风在细细的吹,也似乎远处有冬鸟的脆鸣。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传来冲天的呼噜声,将车后半梦半醒的两人都惊醒了过来。
赵玄亦打眼一瞧,这赶车的老头果然睡着了,只任由老黄牛自寻入城的路。
原来这牛车已经出了梅林,行在入城的官道上了。
不远处一大片阴影矗立在半空中,似乎将天遮挡了一大半。
那便是最繁华的京师。
苏秋雨睁开眼睛,伸出手来,一片细微不可察的雪花落入了掌中。
只是这一路未动,浑身早就冻的冰凉。
她指着远处黑乎乎的京师道:“我原以为就这老黄牛的速度,天黑前也未必能赶上呢!没想到居然叫它给赶上了,你瞧,下雪了呢。”
这剩下的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雪方细细地飘下来,也还未变大。
两人不必变成两只雪人入城了。
赵玄亦抱着臂,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过昨日午后方出城,他却觉得似乎离开了许久。
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
京师愈发的近,连城门处的守卫都清晰可见。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行色匆匆,要赶在雪落之前赶紧回家去。
赵玄亦瞧见城门处t并未加严盘查,还如往日一般,可见他们还未将他失踪的事闹出来。
这样很好,免得惹人仓皇,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只是今夜他却是要给王忠信一些消息才成,否则若还没他的消息,他一定不敢再瞒下去。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却见身旁的人一言不发。
不由问道:“你为何急着进城去?”
昨日她被撵出宫来,那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她还急着进城做什么?
他记得王忠信似乎说过,她是陕西人?
难道在此还有亲友?
苏秋雨却不回答,而是道:“你方才在篱笆外头急着拉我走,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赵玄亦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觉得她丢人吗?
是的,那时候他确实这般认为。
为了区区五十文,可以撒娇卖乖,费尽心思。
见他沉默,苏秋雨却笑了,她抓起一颗红薯,在手中上下抛了抛。
“你大概想不到,有人会为了这点钱,耍尽心机。”
“你大概又会想,若不是今日这车夫是个老头,若是换个年轻的,我大概又准备投怀送抱了。”
赵玄亦一愣道:“我并未如此想。”
心念电转间却突然反应过来,她原来认出了自己。
几日前,在盛通绸缎庄,两人方见过面。
只是那时候他戴着面具,两人未曾见到真容。
那时候他说她见个男人就想要投怀送抱,嫌她脏,两人还为此生了嫌隙。
苏秋雨却无所谓的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莫说今日为了五十文的车钱,我可以费尽心机,便是为了哪怕一文钱,我都可以投怀送抱,使尽手段。”
“你!”赵玄亦竟无言以对。
他想问她好好的为何这般不自爱,难道这世上的名利比自己更重要?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秋雨将那红薯放下,抱紧了怀里的剑鞘,声音却低低的,自言自语:“只可惜我一向愚钝,实在是没什么高招,常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说什么?”
苏秋雨擡头道:“我要活着,不光不能死,还要活得好好的。”
这样轻柔的话语,听在赵玄亦的耳朵里,却落地沉重,如遭重锤。
想要活是人的天性,这再正常不过。
苏秋雨却道:“只要能活,能活得好,做什么都可以。”
赵玄亦道:“这世上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苏秋雨的腿又荡了荡,半晌笑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对我来说,我的使命是要好好活下去。我的命,我的身体,早不是我说了算。”
“可说来,有些事不做,我便活不下去。”
赵玄亦震得一时无法言语。
却见苏秋雨取过荷包来,晃了晃,里头两颗小石子的敲击声平平砰砰,一时竟真的与银子的声音分不出来。
她微偏过头来,看着他。
双目颜色浅淡,却紧紧瞧进了他的心里,轻声道:“所以你知道该如何报恩了吗?”
“什么?”
苏秋雨微举了手中的剑,挑了挑眉道:“这可是你的信物。什么时候报答了我救你的恩情,什么时候还你。”
还不等赵玄亦回答,她突然一步跳下牛车,晃了晃手中的荷包道:“先想办法将车钱付了吧。”
好远从风中传来她的尾音:“再会!”
赵玄亦欲要拦住她,可却瞧见她已经跑远。
很快消失在城门洞里。
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
他一时心中说不出的怪异难受,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
入了城,天色便已入暮。
许多人家还没来得及点灯,街道上行人稀少,反倒是来往马车变多了。
这京师中留下来的,大多也不必像她一般,淋着雪,没有归宿。
她在宫中呆了五年多,却极少在这京中行走,与她而言,却是格外新奇。
裹了布的剑鞘敲击在石板地上,丁丁脆脆的。
旁边的人无不好奇地从店铺里够头看出来。
只看到一个少女,手中摸着根拐杖样的东西,在地上随意敲着,声音很大,走得很是迅速。
旁边客店楼上有一靠窗的位置,里头一个客人正在凭栏赏雪,瞧见她的模样,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瞧着正是大好年华的女子,竟是个盲人。”
说完却见底下的少女微微仰起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一张脸白得似雪,眉目如笼着寒烟,看不真切。
发上衣裳上都落了浅浅的一层雪。
那客人不想竟叫这姑娘听见了,忙不叠起身,酒水拂在袖上也顾不得擦。
只是对着楼下的姑娘作揖道:“在下方才言语有失,实在是冒犯姑娘了,在这给姑娘陪罪。”
说着竟真的在楼上窗边,深深做了一揖下去。
苏秋雨看不清,隔着雪只瞧见似乎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她也不回礼,冷冷看了一眼,便自顾走了。
窗内的男子脸色血红,一时自愧连连。
旁边有陪酒的公子道:“广阳王殿下,您就是对这些人太过宽容了些,分明是那盲女不知礼数。”
那被称为广阳王的少年道:“方才确实是我言语不周,冒犯了人家,人家不怪罪我已很是难得,怎能反说人家不知礼数?”
那陪酒的公子讪笑着,忙也起身陪礼。
广阳王却急急地出去了。
苏秋雨木木地行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方才那少年的声音。
“姑娘,能否请稍留步。”
苏秋雨手中的剑一顿,停下来,转身看去。
那少年见她停下,忙急急走上前来。
借着隔壁店铺的一点灯火,广阳王才瞧清面前的女子。
穿着厚厚的衣裳,肤色如雪,双眸浅淡,连唇色都比寻常女子淡了许多,瞧起来温温弱弱。
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拐杖,用一块布紧紧的裹着。
方才敲着路面的,便是这个东西。
广阳王心中一跳,忍不住道:“姑娘瞧着好生面熟,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苏秋雨听闻也是一惊。
她入京五六年,一直呆在浣衣坊,近来才转去了广储司,她一向寂寂无闻,所见不过司内几人。
何以他张口便说面熟?
她在回忆里几番搜索,却并未找到关于此人的半点线索。
遂不由冷笑道:“这位公子一向都是与旁的女子这般搭讪的吗?”
广阳王一愣,面色一瞬间血红,忙敛衽行礼,快要揖到地上了:“是在下言语孟浪了,姑娘万勿往心里去。”
苏秋雨道:“你有事?”
广阳王忙将手中抓着的伞递了上前道:“雪下了大,瞧见姑娘冒雪孤身独行,特意送伞给姑娘。”
苏秋雨却不去接。
广阳王忙道:“姑娘莫怕,在下姓赵名子言,并非恶人。”
苏秋雨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夜深雪重,赵公子好意与我送伞,他日若再逢此,公子可还能照拂?”
赵子言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愣。
苏秋雨道:“既不能,得一时之伞,遮了风雪又能如何?”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自古拄着剑走了。
赵子言愣愣地瞧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侍从忙撑了伞走上前来道:“殿下,外头雪寒,您快回去吧。”
苏秋雨沿着御道行了许久,终于在一家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铺子门居然已经关了,只两盏灯笼挂着,在雪夜里透出朦胧的光。
照着门头上“盛通绸缎庄”几个字晃晃悠悠。
她不确定里头是否还有人,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不过响了两声,那门便嘎吱一声开了。
站在里头的人并无惊讶之色,正是宋掌柜。
不待她开口,宋掌柜已经带着他的招牌笑脸招呼道:“原来是苏姑娘,外头天寒雪深,快请进来说话吧。”
。
老黄牛在城门口嗷呜一声嘶叫。
将打着呼噜的赶车老头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睁眼一看,发现了城门口守卫的侍卫的一张大脸。
不由一惊,从牛车上跳下来,连连点头行礼道:“各位官爷。”
守城的侍卫并未过多盘查,便放了牛车进了城。
甫一进城,老头冲后头叫道:“姑娘,在哪将你们放下来啊?”
“我今夜住在哪个客店?要不还是老头子我自己选一个?”
说完却没听到姑娘回答,老头忙伸头够过来,却只瞧见那男子一身白衣,端坐在车身上,头低着。
天色已经昏暗,他连面目都瞧不清。
老头心头一惊道:“什么!你家娘们哪里去了!”
赵玄亦嘴角微抽道:“她有些急事,自去方便了。”
老头却于地叫住老黄牛,停了下来。
他可记得真真的,这家的钱都在那娘们手里!
他们该不是想要赖账,逃跑吧!
老头心中悔恨,怎么着也该先收了车钱再行赶路。
赵玄亦道:“老人家不必着急,你且送我去章遇胡同,到那里t自会与您结款。”
老头没发,只得照的他说的,赶着牛车往那章遇胡同去。
这胡同越走越偏僻,天也越发的黑,雪下的大了起来。
饶是老头年纪大了,也要心中发怵,心里犯起了嘀咕,怕遇上了歹人。
可他一没钱二没色,歹人寻他的麻烦做什么。
好在终于在那男子一声令下,这牛车停在了一颗大枣树旁。
枣树旁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门上连个灯笼也没有。
不光这门上没灯笼,整条胡同都黑漆漆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若不是趁着雪色一点光亮,只怕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地上怎么瞧也不像是有人住着,老头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道:“这。。这位公子,老头子我。。我孤苦一人,什么也没有。”
赵玄亦从车下下来,身型微微晃了晃。
他对老头道:“去敲门。”
老头子吓得不敢不听,当即对着那门当当拍了几声。
门真的支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一个中年人拧着盏灯笼从里头走出来,也不说话,直跨出门来一扫。
瞧见站在牛车旁的白衣男子,明显一惊,忙走上前来道:“公子。”
赵玄亦道:“去取五两银子与这赶车的老人家。”
那中年人忙低头应声道:“是。”自己却不去,只是搀扶起赵玄亦往里走,一边吩咐从门后跟出来的小厮。
那老头听说真有五两银子拿,一时又喜又怕。
直到真的五两银子握在了手中,还如做梦一般。
赵玄亦又道:“你速派人去城里寻个人。”
那中年人一惊,瞧见公子着急的模样,忙道:“公子要寻谁?”
赵玄亦将苏秋雨的模样约略描述了一番,这样一个盲女行在街上,总归是引人注目的,想要寻到她该不难。
她身上分文没有,也不像是有亲眷在城中的模样。
这样大的雪,谁知会在哪里过夜。
比如昨夜便只寻了个雪洞躲着。
瞧她手法,倒是熟练的很,难保不是以前常风餐露宿练出来的。
赵玄亦又道:“你们莫要吓着她,若是她已有妥帖住处,便不必惊动她,若是没有便请过来,若她实在不肯跟你们来,便拿点银子给她也就罢了。”
听了一堆“若是”,中年人不敢轻视,忙应是。
赵玄亦又吩咐道:“可先去盛通绸缎庄看看,人是不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