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2/2)
顾见白清冷的目光瞧了一眼被她抓过的衣角,面上没有表情,目中深处却若星云流转,让人瞧不真切。
唐玉络低下头,默默地吐了吐舌头,下意识搓了搓那两根手指。
远处他的义诊铺上头搭着老大的上好油布,可遮阳挡雨,此刻底下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众病患宁愿挤挤挨挨地呆在狭窄的屋檐下,也无人前去他的诊棚里避雨。
九师兄虽为医者,却一向有洁癖,不喜他人靠得太近。
就如此刻的小河边上,他虽然站在人群里,却又似在人群之外。
他一身风华孤清,众人总是下意识地远离着他,彷佛对他的一丝靠近都是亵渎。
唐玉络最后的一丝勇气耗光,缩着脑袋道:“九师兄那你忙,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来,莫要冻了风寒。”
说完才发现自己嘱咐一个神医不要得风寒有些傻。
哪知一直沉默的九师兄微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蝈蝈笼子,开了口:“十四呢?”
“他方才嫌我慢,不知一人跑哪里快活去了。”
“嗯,下雨了,莫要再贪玩,早些回去吧。”
“哦。”
唐玉络低头应答一声,如被放了刑,忙逃也似地跑走了。
转过了一个街角,她才停下来。
一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方才大概是疯了。
扳起手指数起来,在她十四个师兄当中,若说她最害怕,最不想靠近的人,那便是九师兄。
九师兄并不如大师兄长得威武,也不如二师兄会骂人,但那双眸子一向她扫来,便让她心头发怵,急切地想要面壁思过,数数自己的顽劣。
用十四那厮的话说,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可九师兄和恶人二字是丝毫沾不着边的,这十里八乡,谁不尊他一句顾公子顾神医,更是医者圣心,为人看病从不收诊费。
更兼他风神朗朗,品行高洁,这江南府里,仰慕他的女子,大概能从江南排到京师去。
而她今日胆敢如此主动凑上前去,还是因着前些日子与人的赌约。
那日她被迫参加了一场宴席,席见听几个女子在讨论顾见白,个个面色绯红,春心荡漾。
只是有人盈盈落泪:t“只是这顾公子为人冷漠,无人近得了他的身。”
此时偏她的狐朋狗友插话进来:“玉络就可以!她是他的小师妹,整日吃住在一起呢。”
众女子目光如箭射来,有人酸道:“玉络生性顽劣,不学无术,便是小师妹又如何,顾公子那样的人物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几人酸言酸语,唐玉络怒从心起,当即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胡说!我与九师兄兄妹情深,岂是常人可以比的!”
为着证明她的兄妹情深,今日再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甚至捏了他的衣角!
好在九师兄没有当场发作,虽然那脸色不好看,但没打开她的手,也算全了她的面子。
今日她可瞧得真真的,九师兄义摊周围的茶房窗户里,可坐了不少小姐们。
这些小姐们不敢靠近,只能整日里却在他出现的周边出没。
方才她抓九师兄衣裳的时候,甚至听到了窗户里一大片倒抽气的声音!
呵,这下她们可见着我的厉害了吧?
以后可还敢小瞧与我?
看来今日冒此风险,也算值得。
俗话说不入地狱焉得虎子?
正自得意,突然却感到手中一空。
刚买的蝈蝈不见了!
她猛然想起,方才一时紧张,竟未注意不知何时给弄丢了。
那小东西最是脆弱,若叫雨淋坏了只怕活不成,更可怕的若是叫九师兄瞧见捡了回去,即便他不向爹爹告状,也必然要被发现,关个几天禁闭只怕是免不了。
想到此她心头一黑,忙又沿路一路找了回去。
却一直未见,直到下了桥边,突然听闻吱吱吱地叫声若隐若现地传来。
她寻着声音望去,却见九师兄的桌案边上,一只碧绿的蝈蝈笼子正端端正正地摆着。
他目光浅浅地看着,嘴角似乎上扬,伸出两只手指,便如搭脉一般,搭在那只笼子上头。
苏秋雨突然想起要收回手,哪知他搭脉的手指已是先一步松开了。
“姑娘身体瞧着虚,底子倒是扎实的。”他开了口。
声音也是年轻人的声音,清悦动听,却不是九师兄的声音。
苏秋雨却死死盯着他的面容。
他却似乎未察觉到似的,又道:“只需注意饮食,多加休息,莫要太多劳累即可。”
苏秋雨下意识摸了摸左臂,他未曾发现此处的异常。
见苏秋雨盯着他不说话,他倒是笑了笑,立起身来主动道:“在下秋无际。瞧姑娘这眼神,难道是认识在下?”
苏秋雨直直地道:“我叫苏秋雨。”
“倒是挺巧,”他笑了笑,眉眼和煦,“居然都有个秋字。”
巧?
这么巧?
苏秋雨一把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道:“你是谁?”
秋无际挑了挑眉道:“姑娘?”
一旁贾老头看傻了眼,这柳小娘子平日里娇娇弱弱,怎么瞧见他师父就这般模样?
不过这二人年纪相仿,瞧着倒也算是相配。
“不!”苏秋雨不松手,却自袖中捏出金针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金针?!”
秋无际看了眼,而后笑道:“这金针不过寻常款式,并无什么特别,市集药铺里随手便可买到的。”
随手便可买到?
苏秋雨扔了金针,却抓了他的胳膊不放,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一定认识他!你一定知道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秋无际被她抓得身形晃了晃,却没有甩开人,只是面露疑惑:“苏姑娘问的是谁?”
“是谁!是顾见白,他是顾见白!”
秋无际的眼神愈发迷惘,摇了摇头道:“在下并不认识顾见白。”
“不,你一定认识!他是神医,医术高超,无人能及,”苏秋雨手上用力,“他也爱穿蓝色的衣衫,也有修长的手指,也喜欢碾碎药草来查看状态。”
秋无际无奈地笑笑道:“苏姑娘说的,大部分医者都是这样的,并无什么特别。实在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这位顾大夫,当然若是能有幸得见,倒是希望讨教一二。”
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
苏秋雨感到自己彷佛乘着小船在海浪之中,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过来,小船已经倾覆。
面前的人,却是海面上唯一的一小截浮木,死死抓住,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
因此便是对方再如此无辜,她血红着眼睛也不愿松手。
一旦松手,那什么都没了。
秋无际的衣衫已有了丝凌乱,整个人的目光中却露出同情来。
那同情叫她心中如被针扎了一般,生出密密的痛。
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落进眼睛里一阵刺痛,她面色惨白已褪尽了血色。
抓着衣裳的手到底松了,一点点垂下来。
身体也软了下来。
轻盈地如一片柳絮,苏秋雨未曾落在地上,却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她擡起头,见赵玄亦紧抿着唇,拥住了她。
苏秋雨忍不住红了眼眶。
心内的汹涌蓬勃,渐渐平息下来。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苏秋雨点了点头。
说着擡头看了看秋无际,目光冷淡,里头什么也瞧不清。
秋无际见对方一身矜贵之气,眼神清冷,遂行礼道:“这位公子有礼了。”
赵玄亦一声未吭,也未回礼,只是扫了一眼,便拥着苏秋雨往院子外面走。
行到院门处,他下意识地微侧过头。
看到秋无际负手站在屋檐下,光影明暗相间,他整个人都在阴影之下。
送走二人,秋无际擡手伸到屋檐之外。
手指在光照下宛若透明,指节根根分明。
他对身后的贾大夫道:“盘桓多日,我也该告辞了。”
贾大夫不防他突然提出要走,心中却知留他不住,许久方长叹道:“师父用了饭再走啊。”
“嗯,”秋无际双手重又负于身后,转身往屋内去,“你学的不错,师父很开心。”
贾大夫突然得了师父的夸奖,一时激动地胡须都抖了起来。
“师父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秋无际却转头,看着院门口的方向出了神。
不久之后,他背着一卷简单的包袱,出了胡同沿着路途上的树荫一路往南。
不过行了数百步,便见不远处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淡色长衫,低着头,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正在看着。
日影从斑驳的树荫里投射在那白纸之上,隐隐约约瞧着是两行字。
秋无际边走边笑道:“这两句诗都快翻烂了,师父还没有记住吗?”
树荫下的人闻言也未看过来,只是将那纸折叠好,塞进了怀中。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