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两更合一)(2/2)
此时正是嘉城十七年的上元节,距离陈袅娘和青溪离世已经过去三年。
她也快十九岁了,时间过得这样快。
远处村子在办灯会,远远望去,一盏盏花灯如星星般璀璨夺目,众人跳着傩舞,唱着歌,欢声笑语不断,更衬出这边破庙的安静。
红鱼拿出身上的短萧吹着,对一旁的马儿无声道:“上元节快乐,飞琼。”
飞琼似是听懂了,打了个喷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红鱼忽然听见有人往破庙这边来,下意识以为是那江湖术士的同伙追了上来,立时从地上爬起来拉着飞琼要走。
“哎呀姑娘,天寒地冻的,要往哪里去?若不嫌弃,到家里吃碗热腾腾的元宵吧。”
来的人不是什么江湖术士的同伙,而是方才给她馒头的那个少年的娘亲,她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提花灯的调皮小童,那小童在她面前溜了一圈跑回去冲那少年喊:
“严哥哥,你没骗我,这个姐姐生得确实好看,就是可惜是个哑巴。”
那少年一把捂住小童的嘴。
原来这少年名叫严钰,那天红鱼跟那江湖骗子理论之时,他就站在人群之中,对她心生敬佩,如今瞧她这样狼狈落魄,身为读书人的正义之感适时发作,想帮她,可又碍于男女有别,只得拜托母亲钱氏。
钱氏是个热心肠,一听说这大正月冰天雪地里,还有人在破庙里挨冻,二话不说立时赶过来,没成想对方是个姑娘,孤身一人睡在冰凉凉的地上,只一匹白马陪着她,瞧着着实可怜。
外头确实太冷了,为了避免自己被冻死,红鱼跟着母子两人回到了他们的家借住一晚。
结果半夜没睡着,无聊起来坐着,却瞧见对面屋子的灯烛还未熄。
是那叫严钰的少年还在挑灯读书,红鱼不由感叹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迷迷糊糊到后半夜才睡下,然而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她便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有人慌慌张张敲开严家的门:
“钱嫂子,快,把桃符、窗花这些过节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再去镇上扯匹白布挂在门上。”
“这是怎么了?”
“嗐,还能怎么了,当今天子没了。”
......
嘉城帝到底没熬过嘉城十七年的冬天,这位年少时备受打压,青年时从血泊中一手带领底下人建立新朝的有为帝王,最终跟随曾经的大将——关柏、徐文期的脚步,在五十二岁这一年常埋地下。
大夏朝迎来它新的主人,太子萧既笙即位,即将开启一个属于他的全新时代。
“朝廷变天了,也不知这位新主子怎么样,若是他不成,往后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说喽——”
在田里干了一辈子,皮肤晒得黑黢黢的庄家老汉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刺鼻的烟草味儿飘过来,辣的红鱼直眨眼睛。
“听说咱们这位新陛下从小养在深宫,别的不行,在玩乐一事上最是精通,什么蹴鞠投壶、猜枚斗蛐蛐儿,他最是拿手,几年前因他喜欢蛐蛐儿,底下人为了讨好他,专门从人手里搜刮蛐蛐儿进献大内,还有人因此丢了命。”
“嗐,这算什么,他还专喜欢寡妇,那刑部侍郎王濂宁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每日瞧着未来的主子进出自己儿媳屋子,是什么感受?我要是他,老脸都不知要往哪儿搁。”
老汉儿子往地上啐了一口。
“私下议论主上,实数大不敬。”
红鱼正听得昏昏欲睡,忽见在里头读书的严钰走出来,一脸正色地为那位新皇辩驳。
红鱼抓起一把瓜子开始磕起来。
“新皇远在上京,与我等千里之远,坊间传闻,如何能轻信?据我所知,新皇这几年虽不算为国事呕心沥血,也算兢兢业业,前年,滨州黄河决堤,还是太子的新皇亲往堤坝监工,去年隆苏瘟疫,他更是不顾万金之体,为百姓亲自试药,如此英明之主,岂可背后诋毁?”
众人见他如此说,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成,严家小子,你是读书人,我们自然是没你懂得多,我问你,新皇万般都好,他跟那周娘子的事,你却要如何辩白?”
“我——”严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新皇在做太子时便与那周家娘子牵扯不清,这也是天下共知的事,他实在辩白不了。
那老汉儿子赢了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不免得意:
“没爹的书呆子,回屋念你的书去吧。”
听见‘没爹’这两个字,红鱼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擡脚便在暗处踢了一个石子过去。
“哎呦——!”那老汉儿子捂着膝盖,大骂,“哪个兔崽子敢砸我!?”
红鱼赶紧拉着还愣在原地的严钰开溜。
“谢......谢谢姐姐。”严钰将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来,退后少许。
红鱼指了指他屋子,又指了指方才那些人,摇动了下手指头。
严钰:“姐姐是想我好好读书,往后当一方父母官,好造福百姓,不要同这些无关之人计较,耽误大事?”
果然是神童,就是这样聪明。
红鱼拉过他的手,将手中剩余的瓜子放在他手心里,这才转身离去。
听闲话时间长了,忘记飞琼还没喂,再要晚些,它怕是要尥蹶子生气。
经过一户人家,瞧见里头有人正在练杂耍,只见瓷缸在他脚上上下翻飞,瞧得人眼花缭乱。
红鱼站在那里瞧了半晌,回去喂了飞琼草料,铲过马粪,摸着飞琼的脑袋站了半晌,终于还是推开隔壁的大门。
红鱼的钱所剩无几,她口不能言,看相算卦她是干不了了,必须学个新本事养活自己。
杂耍做起来虽累,但好在她练武的底子还在,因此学起来不算困难。
钱氏知道了,只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学这个,多苦啊。”
红鱼只是笑笑,把借住在她家的租金给她。
离开那一日,钱氏拉着她的手,颇是舍不得,“钰儿还在学塾没回来,你等他回来,告个别再走吧。”
红鱼摇头。
钱氏只好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外艰难,若遇见什么难事,可以随时回来找我们,啊?”
红鱼点点头,上马走了,出了村子,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忽然不知该去向何方。
只能任由飞琼带着她往前走,到了一个地方便停下来一段时间,然后觉得累了,开始奔赴下一个陌生的地方,周而复始。
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一旦停下来,她便会想到云阳,想到道观......
想到青溪。
想着若是他还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样儿,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壮,吹箫的手艺有没有精进些......
不敢想,不能想,一想到便要做噩梦。
梦见他一次又一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孤独死去。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走过多少地方,最后,一人一马来到了上京。
看着上京巍峨高大的城墙,红鱼觉得它像只巨大的吞金兽,稍不注意就能把她吞噬掉。
在去郊外叶山祭拜过关柏陈袅娘之后,红鱼进城住进一家客栈,打算先去京内有名的几家医馆瞧瞧,再拜访一下天下闻名的金明寺,然后离开。
这日,她把有些疲累的飞琼留在客栈,自己一个人徒步往一家医馆走去,因这家医馆的坐诊大夫医术精湛,因此来看病的人颇多,她排了大半天的队,仍没轮到她。
此时已近黄昏,红鱼又累又饿,打算明日再来,便转身回去。
经过一处巷子时,忽然觉得口渴,想到隔壁街的馄饨铺讨碗水喝,那铺子老板瞧她是个哑巴,怪可怜的,也没加以为难,捧了一碗水给她。
红鱼点头致谢,一碗水刚下肚,一擡眼,却在人群中瞧见一个身影。
她并不能瞧见那人样貌,只能瞧见他挺拔宽阔的脊背和微微露出的侧脸。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日头照在那人脸上,鲜亮夺目。
那时候,他为了攒钱养他们两个,时常捉山里的野兽去卖,每回都是到很晚回来。
回来时,也是这样的傍晚,这样的夕阳。
人来人往,影影绰绰,那人开始往另一条街走去。
‘啪嗒’一声,红鱼手中的陶碗碎落在地,如风一般追过去。
“哎——你这个小丫头,我的碗——!”老板在后头喊她。
可她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那道身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红鱼猛地拽住他衣衫一角。
那人回头。
......
“姑娘,你做什么?”
红鱼怔怔的,失落感在这一刻重重锤击上她心口,好半晌,被她拽住那人不耐烦了,她才慢慢收回了手。
“抱歉。”她比划着。
不是他。
是啊,青溪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还是她亲眼瞧着下葬的,他又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是她眼花了。
没管那人的怒骂,红鱼失了神一般转身,与一顶青纬小轿擦肩而过。
风缓缓吹起了轿帘,露出里头人的鬓角,以及在那鬓角一旁的左眼下,一颗极不起眼的小痣。
......
“陛下,方才那人已然甩开,您不必担忧。”片刻之后,那顶青纬小轿在一所住宅外停下,一直跟轿的那个嗓音有些尖细的男人,冲着轿中人恭敬开口。
里头人慢慢掀起眼帘,赫然露出一双异瞳。
他先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派人去查是什么人,若是发现有一点可疑之处,格杀勿论。”
“是,奴婢遵命。”
那人弯腰,悄声将轿帘掀起。
里头人出来,擡脚进了宅子。
这里是刑部侍郎王濂宁的府邸,平日里住着的除了他,还有——
他那守寡的儿媳,周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