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极其虐)(2/2)
萧既笙将自己接回宫里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一阵冷风吹过,红鱼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于是裹紧了衣裳,叫王玄起身。
待萧既笙听到小火者的禀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
夜色漆黑如墨,殿内只燃着一盏烛光,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也不知是不是刚从榻上起来不舒服,皇帝披散着头发,眉头微蹙,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冷意,叫人不敢靠近,便连看上一眼都心惊胆战。
小火者战战兢兢禀报着在栖霞宫的所见所闻,然而他发现自己越说,皇帝身上那股冷意便越发浓郁,尤其是听到贵妃表示不喜欢他时,那股冷意仿似利箭在空中穿梭,射过那根灯烛时,烛光猛然跳动。
小火者只能磕巴着将话尽快说完,随即脑袋抵在地砖上,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下去吧。”半晌,他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如蒙大赦,磕了个头,连忙退下。
萧既笙闭上眼睛。
等苗春柳和丈夫被人从被窝里唤醒,来到乾清宫,已然是半个时辰后。
两人跪在外间,一动不敢动,心中奇怪,不知皇帝深夜召见他们夫妻所谓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里间响起一道声音:“你们可认识一个叫青溪的少年?”
苗春柳听见这话,心头一咯噔,擡起头来。
里头那位是红鱼的丈夫,如今却问起青溪来,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小心答话。
“......是。”
片刻,又听里头道:“给朕说说他们之间的事吧。”
果然是为了查红鱼从前的底细。
苗春柳便小心斟酌着言语,隐去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只说他是红鱼的护卫,将那段曾经的过往,言简意赅说完。
最后道:“陛下,贵妃娘娘受了许多苦楚,还望陛下能够善待于她。”说完,磕下头去。
殿内静悄悄,只有烛花燃爆的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珠帘响动,夫妻二人视线里便出现一双黑面龙纹皂靴,竟是皇帝从里头出来了。
他们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擡起头来,看着朕的脸。”
两人心中皆疑惑,不解其意,但仍旧听从命令擡头。
入目是一双陌生且冰冷的异瞳,因他生得高,从地上望去,便更加增加了他身上那股身为帝王的威严感。
苗春柳忙拉着秦升重新将头埋在地上:“陛下天颜,今生得见,我夫妇二人三生有幸。”
然而皇帝却显然不想理会两人的马屁,问出了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朕生得同那人像么?”
苗春柳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皇帝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不由满心疑惑。
陛下何故问出这样的话来?
苗春柳摇头:“回陛下,自然是不像的。”
皇帝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情,叫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待要再仔细看,他却已然转过身去。
小火者带他们下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萧既笙方才闭上眼睛。
他们不像。
萧既笙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方才苗春柳的话语,他内心仅存的那丝希冀竟被这句话轻易挑起。
或许那封信不是红鱼写的,只是有人在模仿她的笔迹,又或者那封信是她吃醉了酒,胡乱编排的,只是不满他总是忽视她罢了......
然而纵然他在心里替她寻了千百种理由,等瞧见那少年的画像,察觉他眼角那颗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泪痣,心中最后一抹希冀也被浇灭。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仅仅是为了一颗相似的泪痣。
萧既笙的手指紧紧握住那张画像,只觉得头痛欲裂。
王玄见他面色难看,连忙跪下:“陛下,小臣知罪。”
因他早年有功,因此升迁十分顺利,半年前便已经由人赏识,提拔到上京的北镇抚司,成为一名锦衣卫千户,年前刚刚到任。
到了上京,这才知晓原来多年不见的红鱼已然是皇帝的贵妃,正犹豫要不要前去行宫拜见,便听闻太妃薨了,贵妃伤心不已,被皇帝派人接回了皇宫。
本以为要见着她,多半要等些日子,谁知昨日忽有人到家里,叫他进宫拜见贵妃,还特意叮嘱他带上那幅画像。
那副早被他遗忘的画像。
当他翻箱倒柜,从库房最底下的箱笼里寻出那副已然泛黄的画像,看见上头画着的人,脑海里尘封多年的回忆才一点点浮现出来。
当年那个叫关青溪的少年郎,他原是云阳王徐文期的死士,奉徐文期命令杀了一个叫冯三奇的,又救了偷跑出随明城的贵妃,闹得满城风雨,这才留下了这张通缉画像。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手眼通天,便是连寻常人家家里有几粒米都一清二楚,知道他家有这幅画像也不稀奇,只是他并不明白,他们要这幅画像做什么。
本以为多半是贵妃想睹物思人,可他面见她时,她并没有提及画像的事,等到他进了乾清宫,听见皇帝叫他将画像展开呈上,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陛下想要看。
既然如此,又何必叫他先去见过贵妃,而不是直接唤他面圣呢?这个问题,王玄到出了乾清宫也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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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天气渐暖,雪化成春水,叫柳条抽了芽,大雁开始北归。
有几只燕子在屋檐下携泥筑巢,王玄初来乍到,成日间忙得脚不沾地,甚少归家,等终于能歇歇,回来瞧见几个扎总角的孩童拿石子打燕子,连忙喝止。
几个捣蛋鬼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哄而散。
王玄笑笑,搓了搓手,提着买来的酒进家门,来这么久了,他还是适应不了上京的天气。
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从屋子里出来,“爹!”
王玄笑着将酒递给他,“去把酒温上,今日功课做了没?”
小伙子手脚麻利温酒:“正在做呢,明日拿给先生瞧。”
儿子上进,读书的事王玄向来是不操心的,听罢不由呵呵一笑,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
看着他忙里忙外,王玄不由感慨,当年那个被贵妃和小官人拼命救出来的小童,如今已然长大了。
想起贵妃和小官人,王玄神色忽然一滞,叹口气坐下。
自从上回进宫,他便再没见过贵妃,加上他连日忙得像个陀螺,便连她的消息也不知道,也不知她在宫中如何了。
听闻她进宫后不得宠爱,多次惹陛下不快,相比她,陛下更喜欢宫外的周娘子,想起那晚陛下看到画像时难看的脸色,王玄不由微蹙了眉头。
“爹,酒。”这时,儿子提着温过的酒壶过来,王玄连忙收敛了神色,将酒壶接过,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去。
父子两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家常,忽然说到宫里,王玄便道:
“得空我带你去拜见贵妃娘娘,再怎么说人家当年也救过你一命,咱们不能忘恩。”
谁知儿子却一副惊讶的摸样,“爹,你不知道?”
王玄疑惑:“知道什么?”
“外头都传遍了,都说如今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是假的,她压根不是召宣王的女儿,是她用了手段冒充骗过人才进的宫。”
“胡说八道!”王玄一掌拍在桌上,刚倒好的酒水撒出来,淋湿了他的鞋面。
“你爹我月前才进宫见过贵妃,是真是假我还能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在散播谣言嚼舌根?”
儿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让王玄消气:
“外头街头巷陌都在传,连我们国子监的同窗都知道,听闻朝臣们已经上了折子,要陛下彻查呢。”
王玄听他所言不虚,不禁傻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前些时日陛下让他进宫,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王玄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他自是知道贵妃身份的真实性,可如今这情况,摆明是有人在散布谣言想扳倒贵妃,后宫之事,向来同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有人从中做手脚,陛下会信么?
是啊,陛下会信么。
香桃也想知道答案。
她看着没事儿人一般,还在院中给那几株花松土的红鱼,急得满头是汗:
“娘娘,您好歹想想法子,这是有人在给您使绊子呢。”
若是太妃在,还能给贵妃做个伴儿,如今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了。
陛下那样喜欢周娘子,如今又彻底厌弃了贵妃,这样突如其来的架势,贵妃可怎么抵挡得了?
红鱼手上动作不停,像是没听见一般,将最后一块土松完了,才蹲在地上冲着香桃比划。
跟着红鱼时间长了,香桃平日里也渐渐能读懂她的意思,见状,不由急道:
“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开花。”
这几株杜鹃花株从挪进这院子里便一直是这样,好水好肥供着,就是没一点动静,照她看来,这几株杜鹃怕是永远开不了花了,贵妃还成日守着这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香桃:“娘娘,您还是想个法子,叫那些人别冤枉了您,对了,您进宫多亏了马大人帮忙,要不您再托人给他传个信?”
然而话音刚落,她便想到如今‘告发’红鱼的人里,那位曾经帮助她进宫的马亮便是主军,一颗心不由愈发往下落:
“要不您去求求李大人,他一向同马大人不合,定然会帮您。”
傻孩子。
红鱼拿刚洗过的手碰了碰香桃的脸,比划着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香桃微微抽泣:“三月十三。”
红鱼点头,在她手心写:“帮我把陛下请来吧。”
香桃:“若是陛下不来怎么办?”
他因为早前的种种,早已对贵妃厌弃,上回更是直接叫贵妃滚,如何肯来呢。
红鱼微愣了下。
是啊,他不来又该如何呢?
片刻之后,红鱼轻笑了下,写道:
“没关系,不来便罢。”
这大约是她最后一次私下见他,无论他来不来,她都想好好同‘青溪’道个别。
入夜,红鱼坐在桌前,听着外头宫人敲过亥时的梆子,嘴里喊着‘天下平安’的吉祥话。
香桃几次进来,眼中皆是失望的神情,红鱼瞧上去却十分镇定,像是早预料到似的,无悲无喜。
面一碗接一碗的坨,红鱼也便一碗接一碗地做,等到重新做到第五碗,萧既笙还是没来。
香桃在一旁瞧着,不住心疼,“娘娘,算了吧,早些歇着,陛下他......他不会来了。”
红鱼往窗外瞧,想望一望月亮,却发觉天空空空如也,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他们相遇的那晚,有没有月亮来着?
她仔细想了又想,发现时间太久,她已经忘了。
是啊,太久了,有许多东西,她早就应该舍弃掉,却一直让它挂在自己身上,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
母亲临死前告诉她,叫她只管往前走,永远别回头,她竟到如今方才领悟。
过去的事,过了就不必再留恋,过去的人,走了也不必再追回,曾经的美好是真的,那就够了,至于别的,不必强求。
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三清真人,跟着师父读了那样多清心寡欲的书,这样浅显的道理,竟一直没参透。
若是师父泉下有知,必定要狠狠责骂于她。
他怕是不会来了。
红鱼起身,端起那碗长寿面,正打算倒掉,便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擡头,却见萧既笙正站在门边,静静瞧着自己。
她重新将长寿面放下,跪下行礼。
萧既笙轻脚过来坐下,瞧了眼那碗长寿面,面上瞧不出喜怒:
“朕说过了,三月十三不是朕的生辰,贵妃怎么又记错了?”
红鱼望着他,想竭力从他身上瞧出一丝曾经的熟悉,却发现只是徒劳。
见着她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萧既笙眼底浮现出一丝冷意,面上却不显,只问:
“贵妃总爱这样瞧朕,究竟在瞧什么?”
红鱼收回视线,摇摇头,递过来一双银筷。
萧既笙眸色越发幽深,见他不接,红鱼便主动走过去,将那双筷子放在碗上。
萧既笙拿起筷子,轻轻在面上点了下,“这碗长寿面你做了多久?”
红鱼在桌前坐下,手摆弄着短萧,擡手在桌上写上答案。
“七年。”萧既笙忽然笑起来:“七年啊,真是长情。”
红鱼望着他,将那管短萧放在唇下。
嘶哑难听的萧声响起,断断续续,好似已然响了许久。
她就那样静静吹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未曾注意到眼前这个九五之尊的存在。
萧既笙从袖中掏出两张纸来,分别展开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张道:
“贵妃可认得他?”
红鱼的萧声戛然而止,垂眼。
是青溪的画像,准确的说,是当初青溪在通古县的通缉像。
于是点头。
她头点得利索,片刻犹豫都没有,视线瞧见画像上的人,嘴角甚至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竟连骗都不愿再骗自己。
萧既笙将一切看得分明,收回手,随手掐灭桌上那盏烛火,他神色平静,像是全然感受不到手指被灼烧的痛苦一般,将手收回。
他问:“贵妃,朕与你这情郎生得像么?”
红鱼摇头。
萧既笙轻笑了下,可这笑却无端带着一抹悲凉:“哦,那你为何写下这个?”
他指了指画像旁边的那张纸。
红鱼认出来,那是一年前萧既笙丢下她去宫外找周芸书时,她写给青溪的信,她回栖霞殿后遍寻不着,却原来在他手里。
“是你写的么,贵妃?”他轻声问。
红鱼点头。
是。
萧既笙望着她,瞧见她那样一副神情,声音淡淡的:
“好,好的很。”
他站起身,转身往外走去,红鱼起身,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闪。
要结束了。
就在她以为萧既笙已然离去之时,却见他忽然又返回来,端起那碗长寿面看了看,随即朝红鱼微微一笑,猛地将它掷落在地。
玉碗‘砰’地碎裂,汤汁四溅。
萧既笙大步踏过被自己摔碎的玉碗碎片,一把擒住红鱼的手腕,对她怒目而视。
“你把朕当什么,一个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