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文案)(2/2)
“你懂什么,这叫闺房情趣。”另一人起哄。
严钰深怕红鱼感到冒犯,小声对她道:“姐姐,你别生气,他们并无恶意。”
他看见红鱼点了头,又见她随手拿起一旁喜娘盘里的雪梨扔给方才起哄的宾客,那人接过,立即喜滋滋笑道:“谢嫂夫人赏。”
众人哄堂大笑。
“好了,别闹了。”傧相止住众人的嬉闹,接着喊,“送入洞房,礼成——!”
庭院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红鱼手拿大红牵巾,被严钰牵进新房。
众人散去,只余彼此二人,严钰这才蹲下身扶住红鱼的膝盖询问: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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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人来人往,号子声,吆喝声,叫卖声,混作一团,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码头边一家食店内,宋淳一正给对面的男人倒茶。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已经小半个时辰了。
“主子。”宋淳一用银针试了,确认无毒,方将杜鹃花茶推到萧既笙跟前:“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了。”
察觉到萧既笙的目光望向杜鹃花茶,宋淳一又将茶碗收了回来,被萧既笙按住。
宋淳一叹气:“主子,您何必。”
人都已经没了,还守着这些无用之物做什么,徒留伤感。
萧既笙轻声道:“淳一,尹太妃的荷包你还留着吧。”
只这一句话,宋淳一脊背便微微一僵,随即收了手。
萧既笙将茶碗拿过来,轻轻抿了一口,问他,“你梦到过她么。”
宋淳一摇头,“她大抵是不想见我。”
萧既笙:“我真羡慕你。”
红鱼倒是时常出现在他梦里,只不过都是些噩梦,因为他的病,时常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由此,他只能一边被亲手杀死她的痛苦折磨,一边幻想她还活着。
他时常觉得她还活着。
只是,他做了错事,所以她恨他,躲了起来不想见他而已。
就像方才那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迎来那样的失望了。
给自己找无数个理由,告诉自己她还活在这世上,她会易容,又聪明,或许就活在自己身边也未可知,只是他未曾发现而已。
也许,他早见过她,也许,他们已经无数次会面,也许......
所以,当他瞧见苗春柳之时,他会那样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直同严钰未婚妻生活在一起,那人叫她姐姐。
“苗姐姐。”
他曾无数次听鱼姑娘这样叫过苗春柳,就像她唤自己名字一样熟练亲昵。
“青溪,关青溪!”
他没法子不去想。
然而老天爷终究不会叫他如愿,那女子虽一样是哑巴,又爱吃甜食,可她终究不是他的鱼姑娘。
他的鱼姑娘,确实死了。
到了这一刻,他好似才真正认识到这个事实。
萧既笙眸色沉沉,整个人像陷入泥潭里,将手边茶碗反扣在桌面上。
宋淳一同他一样沉默,给自己续了杯茶,一饮而尽。
夕阳西下,金黄的霞光带着夏日的余温,从窗柩照进来,让萧既笙想到多年前他和红鱼初遇的酒楼。
那一日也是这样热闹,来往食客不断,鱼姑娘为了摆脱他假意唱曲,声音婉转动听,就像如今这样。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①
“唉?马嫂子来啦,请坐请坐。”
在萧既笙听曲的空档,食店里走来一妇人,萧既笙身后那桌的几个青年汉子见着她即刻起身,态度恭敬地请她进来。
马嫂子挥动着手绢扇风,盈盈走到那桌坐下,笑道:“小猴崽子,这样急,还真怕讨不着媳妇呐。”
她这话说的几个青年人红了脸,挠着脑袋给马嫂子倒茶,并问她要吃什么菜,马嫂子止住他们:
“茶喝了,菜我就不吃了,我那邻居妹子的事儿还没忙完呢,我待会儿得赶快回去,要不是你们几个要急着外出做生意,我才不来。”
一青年听罢,立即双手作揖:“自然自然,多谢您老人家惦记我们哥儿几个的终身,只要能说成,我们自然还要谢您的。”
“正是正是,还没恭喜嫂子邻居妹子喜嫁高门,同咱们县太爷结了亲,您如今也算是县太爷的亲戚了,往后我们几个可都要仰仗着您哩。”
一番马屁吹得马嫂子魂飞天外,轻嗔他们一眼,“就会贫嘴。”
众人哈哈大笑。
一青年好奇问:“嫂子,您那妹子今日不是已经嫁过去了,如今这时辰,除了入洞房,也没什么事要忙,难不成还请您去旁边看着?”
“去。”马嫂子淬他一口,骂道:“你这猴崽子,竟想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我是要替我红鱼妹子送客谢礼。”
“你们不知道,我这妹子可怜,从小没了爹妈,连个姊妹兄弟也没有,只有一个半路认的姐姐,偏她那苗姐姐已经成家,也照顾不了她,好容易成了家,咱们县太爷的娘亲又远在蜀地,大事小事都帮不上忙,所以啊,现下他们家里竟连个招待宾客的人都没有,只咱们县太爷哪里够用,所以,我才要回去帮他。”
众人恍然大悟,“既如此,咱们就别耽误嫂子功夫,请嫂子把您相看好的娘子名单都说与我们听听,中意了,回头叫家里人去提亲。”
......
他们在那里说得热闹,却未曾注意到身后男人握紧茶碗的手,越来越紧。
食店中央的女子还在唱,“几家飘散在他州......”②
萧既笙擡眼望向宋淳一,“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宋淳一垂下眼帘,“那女子并非哑巴,奴婢送她回去,她也并未进严大人府上。”
“她并非严大人的未婚妻,主子。”
萧既笙嘴唇蠕动,有火苗在他眼睛里生根发芽,他起身,走到马嫂子身边,对一脸疑惑的马嫂子问:
“你方才说,你那邻居妹子叫什么?”
对方身上散发着一股骇人的威慑力,叫马嫂子莫名不敢反抗,主动说出实话。
“红,红鱼。”
萧既笙喉结滚动,沉声继续问,“姓什么?”
“......姓关。”
“她那姐姐是不是叫苗春柳?”
马嫂子瞳孔骤缩:“你,你怎么知道?”
萧既笙竭力压制住自己体内奔腾的血液,哑声道:“她是个哑巴,爱吃甜食,两只手掌心有灼伤留下的伤疤......”
马嫂子疑惑地望着他,试探问,“你同关妹子认识?”
‘啪’的一声,萧既笙手上那只茶碗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深深陷进他掌心,有血慢慢滴落在地,他却丝毫没感受到疼痛似的。
“认识。”萧既笙声音微哑,“我们是老相识。”
马嫂子放了心,轻呼一口气,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便道:“那你们今日怎得不去吃喜酒?今儿个可是她的好日子。”
萧既笙:“我们到的晚,赶不及,这就去。”
“赶紧的吧。”马嫂子催促道,“如今正摆着酒席呢,晚些时候就赶不上趟了,她嫁给了严县令,你到县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他家在哪儿了。”
萧既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主子。”宋淳一提醒他,“咱们该回去了。”
萧既笙闭了闭眼,望着河上只剩半只脸的红日,道:“最后一次,淳一,若这次还是假的,还是我在做梦,我从今往后便认了这条烂命。”
或许是太多次的失望,他对此事的真假并不确定,可他却不愿放弃。
宋淳一拱手:“是。”
两人骑着马一路往成安县狂奔,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飞琼精神异常兴奋,身形如风,比寻常跑得更快。
然而他们进了城,却不直接往严钰家中去,而是往自己往日所住的陀云观上去。
陀云观难登,寻常人要两个时辰才能摸到山门,而萧既笙却在一炷香之后扣响了观门。
等小道士开门瞧见萧既笙时,直吓了一大跳。
萧既笙在他们观里住着时,在他心里就是一个打扮行为十分得体的贵人,至少自己,从未见过他形容狼狈的模样,而如今眼前这位,头发散乱,衣袍汗湿凌乱,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的男人,当真是萧善人么?小道士表示怀疑。
萧既笙却全然不管他怎么想,他来到观里的那座悬崖边,垂头往下望。
小道士没来的急提醒他危险,便见他一个俯身,跳了下去。
乖乖,这可了不得,小道士跪坐在崖边,念《往生经》开始超度他。
萧既笙被潭水险些砸晕,在水面四处寻找,仍找不到,便往腰间绑了一块石头,扎进水潭深处。
宋淳一远远瞧着,被他这幅不要命的举动给吓着了,拿绳子绑在树上下去,却只见水面一片平静,什么都没有。
宋淳一脸色煞白,心头咯噔一下。
寻了许久,才终于在水潭稍浅的地方寻到萧既笙的身影。
他脚下放着一只匣子,宋淳一认出来,那是那日严钰和他夫人上山特意送给萧既笙的,说请他在他们成婚那日赏光吃喜酒,却被自己丢进了深潭之中。
他瞧见萧既笙一手紧紧握着那福袋,一手拿着那请柬观看。
他凑过去,隐约见上头最后一行写道:
“伏请恩人过府吃喜酒,官人严钰,娘子关红鱼。”
即便被浸了水,两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可见。
萧既笙指尖发白,哑声喃喃道:“这是她的字迹,我识得的。”
他又垂头瞧向那福袋,“她做针线的时候,最开始和结束的地方总喜欢交叉着绣。”
宋淳一静默片刻,说:“也许是巧合。”
萧既笙点头,“是啊,也许是巧合,所以。”
他转身,高大的身形只剩薄薄一片,被月光拉出一道孤独的长影。
“我得去瞧瞧。”
小道士瞧见萧既笙从崖底爬出来,整个人如同水鬼,再无半点高贵模样,不禁唏嘘,将自己私藏的梨膏糖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这是那日来的两位男女善人给我的喜糖,我一直留着一颗舍不得吃,给你吧,别不高兴了。”
听闻是喜糖,萧既笙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再开不了口,缓了好半晌,才行礼道:“多谢道长。”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严钰的家里。
月上中天,人都散了,四周寂静无声,黑压压一片,萧既笙站在院中,像是个无家可归的野鬼。
几间屋子都灭了灯,只有左边那间还亮着,里头有人说着话,两只人影映在窗上,凑得极近,一看便知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正是如胶似漆的好时候。
萧既笙在暗中,擡手戳摸了窗纸,一抹掺杂着浓情蜜意的烛光霎时透了出来。
萧既笙擡眼望进去。
但只见严钰坐在梨花桌边,擡头,神色认真地瞧向一旁,而他一旁的女子只身着一身大红单衣,散着头发,侧着身子,只露出一只耳朵。
她正给两人倒酒。
酒倒好,将其中一杯递给严钰,又亲密理了理他的额发,手臂与严钰的交叉穿过,示意他喝交杯酒。
严钰似是有些害羞,她便转过脸来,张嘴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下,随即坐回原位。
她转脸之时,恰巧叫萧既笙瞧见她完整面容。
慢慢的,她的脸同萧既笙记忆中的那张融为一体。
到了此时,他方才确定,里头那刚刚嫁给严钰为妻的人,是——
他的鱼姑娘。
那个死了五年的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