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四集:苗岭歧路(2/2)
山路越走越陡,任弼时的马时常打滑,周球保就和两个战士轮换着扶缰绳。走到一处悬崖时,看见岩壁上凿着级级石阶,每个台阶都刚够放下半只脚。\"这是苗家的'天梯',\"苏小红扶着任弼时下马,指着石阶缝隙里的干草,\"龙阿公说,以前土匪来了,他们就从这里上山。\"
爬到半山腰,周球保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哎呀\"一声,回头看见小李摔在石阶上,怀里的干粮袋破了,糯米撒了一地。孩子急得快哭了,那是他省了三天的口粮,想留给受伤的战友。这时,走在队尾的龙阿公突然蹲下身,用手把散落在石缝里的米粒一颗颗捏起来,装进自己的烟荷包。\"我们苗家人,见不得粮食糟蹋。\"他说这话时,周球保看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给红军舂米的米糠。
红三军七师在梵净山脚下与黔军杜肇华旅展开了拉锯战。师长卢冬生带着战士们在密林中设下\"麻雀阵\",每个班分成三个战斗小组,用冷枪骚扰敌人。炊事员老黄把饭锅吊在树枝上,在锅底敲出摩斯密码的节奏,通知各组转移位置。当黔军摸到红军炊事班时,只看见十几口空锅在树上晃悠,锅里还留着煮野菜的残渣。
最惊险的是在盘石镇,贺炳炎率部被围在天主教堂,敌人用迫击炮轰击钟楼,弹片把圣母像的手臂炸断了。他指挥战士们在神龛后挖掩体,把圣经撕下来卷成烟抽,说:\"上帝保佑不了我们,能保佑我们的是枪杆子。\"深夜突围时,他让通信员把教堂的铜钟推下去,钟声在山谷里回荡,吓得敌人以为援军来了,趁乱冲出了包围圈。
午后的太阳把山路烤得发烫,任弼时的电报机又响了。这次的命令更急,要求队伍立刻转向东南,接应正在突围的红十八师。周球保铺开地图,发现新路线要穿过一片叫\"鬼见愁\"的原始森林,地图上用红笔标着个骷髅头。\"龙阿公说过,那里有瘴气。\"苏小红指着地图,药箱上的红十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队伍刚进森林,就听见\"嗡\"的一声,成团的蚊子扑过来,叮得马直打响鼻。周球保用树枝赶着蚊子,看见路边的朽木上长着层白毛,像裹着件寿衣。突然,走在前面的向导——龙阿公派来的侄子阿牛,举起砍刀示意停下,指着地上的脚印连连摆手。那脚印有巴掌大,五个趾头清晰可见,周球保立刻让机枪手上膛——后来才知道,是山里的野熊。
鹰嘴崖的阻击战已经持续到第四天,赵崇德的五十四团只剩下最后两挺机枪。子弹打光了,战士们就拆了崖边的藤条编成网,当湘军再次冲锋时,拉着藤网把整排敌人掀下深渊。卫生员小张的药箱早就空了,只能用嚼碎的草药给伤员敷伤口,自己被流弹打中腹部,却坚持着给最后一个伤员包扎好才倒下,手指还保持着缠绷带的姿势。
傍晚时分,赵崇德接到撤退命令,此时全团能站立的只剩三十七人。他们把牺牲战友的遗体抬进山洞,用石块封好洞口,每个石块上都刻着个十字。撤退前,司号员小郑用尽最后力气吹响了熄灯号,号声在山谷里打着旋,像是在给牺牲的战友送行。
傍晚扎营时,炊事班老陈想烧火做饭,却发现捡来的柴禾都发着霉,烟比火还大。苏小红正给个被蛇咬的战士敷药,听见帐篷外吵吵嚷嚷,出去一看,是阿牛和几个战士在争什么。原来战士们想砍旁边的活树,阿牛死死抱着树干不让动,嘴里喊着\"树有灵\"。周球保突然想起龙阿公说过,苗家人把古树当神敬,他立刻下令:\"谁也不许砍活树,捡枯枝!\"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布帐篷上,像在敲鼓。周球保被冻醒,看见任弼时的帐篷还亮着灯,走近了听见里面在吵架——军团领导们在为路线争执。\"中革军委根本不了解这边的地形!\"肖克的声音带着火气,\"再这么瞎指挥,我们都会死在这深山里!\"接着是任弼时的咳嗽声,比雨声还重:\"执行命令,这是纪律。\"
周球保摸出怀里的布鞋补丁,雨水渗进来,把布纹泡得发胀。他想起离开苗寨时,龙阿公往他背包里塞了包干辣椒,说\"瘴气重,嚼一颗能提神\"。现在那包辣椒就在怀里,隔着补丁贴在胸口,暖烘烘的像团小火苗。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阿牛指着前方的雾气说:\"过了这片瘴气,就是甘溪。\"周球保让先头部队戴上口罩——那是用绑腿布浸了草木灰做的,能挡挡毒气。走在最前面的侦察兵突然举手示意,周球保匍匐过去,看见雾气里露出片青灰色的屋顶,像群蹲在地上的蛤蟆。
\"甘溪镇到了。\"他低声说,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枪柄上还留着龙阿公给的桐油味。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座藏在雾里的小镇,会成为红六军团西征路上最惨烈的战场。而龙阿公刻在木头上的地图,此刻正躺在任弼时的文件袋里,箭头直指镇外那座后来被鲜血染红的白虎山。
队伍穿过镇口的牌坊时,周球保看见门楣上刻着副对联,上联被炮火熏得发黑,下联还能看清:\"黔山藏古道\"。他突然想起苏小红说的,龙阿公的孙子还等着他给取名字。风从镇东头的老槐树里钻出来,摇落几片叶子,像封没写完的信。
枫香溪的临时指挥部里,贺龙正用红铅笔在地图上圈出第三个防御支点。\"把独立团调去松桃,\"他对作战参谋说,烟斗里的火星在\"木黄\"二字上明明灭灭,\"告诉他们,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通往苗岭的路。\"
窗外,关向应正带着宣传队教百姓唱新编的《接应歌》,\"六军团,快快来,黔东人民把花戴\"的歌声混着铁匠铺的锤声,在山谷里荡出很远。兵工厂的战士们正把缴获的步枪拆开,用猪油擦拭生锈的枪管,枪管反射的阳光照在墙上\"会师必胜\"的标语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王大石头蹲在溪边打磨梭镖,他已经磨好了第三十七把——和与中央失联的天数一样。每把梭镖的柄上都刻着颗五角星,刻到第十八颗时,刀刃突然崩了个豁口,他对着溪水照了照,看见自己颧骨上的伤疤在水里抖了抖——那是去年打土豪时被枪托砸的。
鹰嘴崖的残阳把天空染成紫黑色时,赵崇德带着最后的三十七人钻进了密林。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叫春生的小鬼,右腿被弹片削掉块肉,却坚持背着伤员走。他们在藤蔓缠绕的山路上跋涉,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春生刚要举枪,却看见月光下飘着面红旗——是红六军团派来接应的侦察队。
\"团长,我们......\"春生的话没说完就哭了,赵崇德这才发现,这孩子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光着的脚底板上全是血泡。侦察队长递来的水壶里装着米酒,赵崇德给每个战士倒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和汗水混在一起,像道滚烫的溪流。
松桃县城外的稻田里,红三军独立团正与湘军陶广部展开肉搏。副团长罗统一的刺刀捅进敌人胸膛时,自己的后背也被捅了一刀,他转身抱住敌人滚进泥水里,直到双方都没了气息,手里还死死攥着对方的衣领。
战斗结束后,战士们在清理战场时,发现罗统一的口袋里装着封没寄出的家信,信纸上写着\"等会师了就回家看娘\"。通信员把信烧了,灰烬被风吹向木黄的方向,像是在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
周球保带着先头部队穿过甘溪镇牌坊时,突然听见镇西头传来几声枪响。他猛地按住腰间的驳壳枪,看见晨雾里窜出几只受惊的野狗,叼着什么东西往镇外跑。走近了才发现,是顶湘军的大盖帽,帽檐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警戒!\"他低声下令,战士们迅速散开,依托着断墙构筑防线。苏小红蹲在块石碑后打开药箱,手指触到冰凉的箱底时,突然想起龙阿公孙子举着的红皮鸡蛋——那鸡蛋的温度,此刻仿佛还留在药箱的红十字上。
任弼时的战马突然不安地刨着蹄子,通信员小吴从马上摔下来,手里的电报散落一地。周球保捡起最上面的一张,看见中央军委发给红六军团的电报上\"查明红三军在印江木黄一带活动\"的字样被雨水洇得发皱,像片浸了血的叶子。
风突然转向,带来远处隐约的枪声,周球保抬头望向白虎山,晨雾正在那里慢慢散开,露出黛青色的山尖。他摸出怀里的布鞋补丁,对着太阳举起,补丁上的十字纹在阳光下透亮,像个小小的路标,指向即将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