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六集:困牛壮歌(2/2)
\"不能让老百姓替咱们死!\"张班长突然站起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李福祥,把步枪往石头上一磕,枪托断成两截,木屑飞溅。他转向田团长,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团长,让我们断后,你们带着百姓从悬崖缝里走!能走一个是一个!\"他身后的几个伤员也挣扎着站起来,有的拄着断枪,有的互相搀扶,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决绝的光。
田团长没说话,只是把腰间的驳壳枪解下来,塞进李福祥手里。那枪还带着体温,枪套上的磨痕是打游击时留下的,深浅不一像幅地图。\"你年轻,带着女娃走。\"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按在李福祥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这是命令!记住,到了主力部队,告诉他们五二团没丢人!\"风掀起他破军装的衣角,露出腰间系着的布条,那是用妻子织的布改的,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兰花。
李福祥刚要摇头,就被他眼神里的坚定堵住了话头。他把女娃塞进李福祥怀里,那孩子已经睡着了,睫毛上挂着泪珠,在夕阳下像沾着碎钻。\"顺着崖边的石缝往下爬,能到龙川河。\"田团长指着悬崖左侧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那里长着几丛顽强的灌木,\"河对岸有咱们的人在接应。\"
夜幕降临时,黔军的火把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李福祥躲在岩缝里,怀里的女娃睡得很沉,大概是哭累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能看见田团长站在崖边,身边围着三十多个战士,有吹小号的湖北娃,那小号是他爹留给他的,黄铜的号身被摩挲得发亮;有挑药箱的江西佬,药箱上还贴着他家乡的红绸;还有三个刚参军的苗族青年,他们的绑腿上还缠着山花,粉白的花瓣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唱个歌吧。\"不知是谁提议,声音带着疲惫,却很清晰。小号手举起瘪了的号嘴,吹起《国际歌》的调子。号声有些走音,毕竟号嘴被打瘪了一块,可那旋律却像有魔力似的,钻进每个人心里。一开始只有几个人跟着唱,后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加进来,有的沙哑,有的跑调,却把黔军的喊杀声都压下去了。李福祥也跟着哼,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滴在女娃的脸上,她咂了咂嘴,往他怀里缩了缩。
火把照在战士们脸上,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血污和伤痕。李福祥看见张班长在往手榴弹里插导火索,那是他最后三颗\"土造蛋\",外面缠着的麻绳已经发脆。有个战士把身上的识字本掏出来,借着跳动的火光念:\"红军是工农的军队,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没念完就被流弹打穿了喉咙,鲜血从嘴里涌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本子飘到李福祥脚边,上面的血字在风里发抖,墨迹被晕染得模糊不清。
\"他们要上来了!\"有人喊,声音里带着急促。李福祥看见黔军像蚂蚁似的往上爬,最前面的举着\"活捉田海清\"的木牌,那字是用红漆写的,在火光中看着格外刺眼。田团长突然扯开嗓子大笑,声音震得岩缝里的碎石往下掉,砸在李福祥头上:\"告诉周芳仁,困牛山埋不住红军的骨头!\"他的笑声里带着豪迈,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第一个跳下去的是小号手。他把军号往脖子上一挂,张开双臂像只山雀,嘴里还哼着没唱完的调子,身影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黑暗里。接着是张班长,他抱着最后一颗手榴弹,跳下时拉燃了导火索,沉闷的爆炸声在沟底响起,震得崖边的碎石簌簌下落。李福祥数着一个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田团长是最后一个,他站在崖边敬了个军礼,军礼标准得像教科书里的插图,然后像块巨石似的坠了下去,军帽被风吹得旋转着,慢慢落在李福祥藏身的岩缝边。那顶军帽的帽檐上还留着弹孔,是今早突围时被流弹击穿的,田团长当时只是用布条简单缠了缠,此刻布条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像一面微型的旗帜。
黔军冲到崖边时,只剩下空荡荡的岩石和满地的弹壳。有个军官举着手电往下照,光柱里飘着片灰布,是田团长的绑腿,上面还沾着块干枯的血迹。李福祥紧紧捂住女娃的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生怕她发出一点声音。女娃在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正好攥住李福祥胸前的红星徽章——那是入伍时指导员给的,铜质的徽章被体温焐得发烫。
就在这时,他看见陈大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拖着伤腿往崖边爬,每挪一步都留下个血手印。她的蓝布头巾早就不见了,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嘴里还念叨着:\"红军弟兄......我给你们带路......\"她抓起块石头就往黔军头上砸,石块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劲,砸在一个士兵的钢盔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黔军的机枪立刻扫了过来,陈大娘晃了晃倒在地上,身体滚到崖边,停在田团长刚才站立的地方,仿佛还在守护着什么。
李福祥躲在岩缝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动弹。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娃背在背上,用布条捆紧,然后抓住岩壁上的灌木往下爬。石缝里的苔藓又湿又滑,好几次他都差点摔下去,全靠死死攥着那些顽强生长的藤蔓才稳住身形。爬到半山腰时,他看见沟底有个模糊的身影,走近了才发现是那个吹小号的湖北娃,他被树藤挂在半山腰,已经没了气息,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把瘪了的军号,号嘴抵在唇边,像是还在吹奏着未完的旋律。
顺着龙川河往上游走时,李福祥遇见了几个突围出来的战士,他们是昨天奉命提前转移的伤员,正拿着树枝在河边烤鱼。看见李福祥背着女娃过来,一个断了胳膊的战士立刻递过一条烤好的鱼:\"田团长他们......\"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李福祥咬着烤鱼,鱼肉的腥味混着眼泪的咸味,他把田团长的命令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喉咙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
走到河对岸的接应点时,负责联络的侦察员递给李福祥一份电报,上面是红六军团主力发来的慰问电,说他们已经顺利跳出包围圈,正在向黔北挺进。\"五二团完成了最艰巨的任务,\"侦察员的声音带着敬佩,\"军团长说,困牛山的弟兄们用命给咱们铺了路。\"李福祥把电报紧紧攥在手里,纸角都被捏皱了,他仿佛看见田团长正站在云端,对着主力部队远去的方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女娃在他背上醒了,指着远处的困牛山咿咿呀呀地叫。李福祥回头望去,晨曦中的困牛山像一头苏醒的巨牛,山顶的云雾渐渐散去,露出红褐色的岩石,那是被鲜血浸染过的颜色。他知道,田团长和战友们没有真的消失,他们化作了困牛山的一部分,化作了山间的风、林中的树、崖边的花,永远守护着这片他们用生命扞卫的土地。
2024年的清明,困牛山的杜鹃开得正艳,漫山遍野的红,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李敏把爷爷的字条轻轻放在纪念碑前,泛黄的宣纸上\"困牛山\"三个字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已经起了毛边。字条的背面,是李福祥后来补写的一段话:\"五二团完成了掩护任务,主力突围成功。战友们,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她身后跟着二十多个红领巾,最小的那个苗族男孩叫吴承宇,胸前的红领巾像团火苗,在春风里微微飘动。\"李奶奶,爷爷说的'诱饵'是什么意思?\"吴承宇指着纪念馆里的作战地图问,地图上用红色箭头标注着五二团的行军路线,像一条蜿蜒的红丝带,把蓝色箭头标注的敌军主力引向了困牛山腹地。
李敏蹲下来,指着地图上红六军团主力的突围路线说:\"就像钓鱼时用的鱼饵,你爷爷他们故意让敌人以为抓住了主力,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这样大部队才能安全离开。\"她拿起展柜里的一份复制电报,上面的电文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五二团牵制敌三个团,功不可没\"的字样。
讲解员小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回忆录:\"这是红六军团老战士王道金爷爷写的,他当时就在主力部队,他说那天清晨,他们听见困牛山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知道五二团已经和敌人交上火了,师长当即下令:'加快速度!不能让弟兄们白牺牲!'\"小陈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硬是一天一夜急行军一百二十里,跳出了包围圈。\"
吴承宇突然跑到纪念碑前,对着那些带问号的名字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引开了敌人。\"阳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映出与年龄不符的庄重。李敏看着他的背影,想起爷爷常说的话:\"我们五二团没有一个孬种,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主力突围,别说引敌人上山,就是粉身碎骨也愿意。\"
山风再次吹过,带着龙川河的水汽和杜鹃花的清香。李敏仿佛又听见了那支穿越时空的《国际歌》,歌声里有田团长的豪迈、张班长的坚毅、小号手的清澈,还有无数无名战士的赤诚。这歌声从1934年的困牛山传来,穿过九十年的风雨,依然那么嘹亮,那么动人,在黔东大地的上空久久回荡。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娃照片——那是当年被救下的女娃长大后的样子,后来成了一名教师,一辈子都在讲述困牛山的故事。照片里的老人笑得慈祥,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整个春天。李敏知道,这笑容里有感恩,有铭记,更有传承——像困牛山的杜鹃,一年又一年,在这片浸透热血的土地上,绽放出最耀眼的红。
远处的龙川河依旧静静流淌,河水清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那座火炬状的纪念碑。碑体上的\"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十二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有些使命,值得用生命去完成;有些牺牲,永远值得被铭记。而那些为了掩护主力而把敌人引向绝境的红军战士,他们的壮举,早已化作困牛山的魂,融入这片土地的血脉,永远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