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八集:神兵南下(1/2)
1934年10月16日的黔东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指挥部的桐油灯在风里摇晃,豆大的火苗把贺龙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尊沉默的山神像。他指间的旱烟袋早已熄灭,铜锅上积着层黑垢,却仍被攥得发烫。军事地图用米糊贴在土墙上,黔东苏维埃特区根据地的轮廓被红铅笔圈了三道,椅子山、毛鸡岭这两个地名被红圈标得格外醒目,铅笔尖戳破的纸洞透着风,发出细碎的呜咽。
“冬生,你摸过毛鸡岭的石头没有?”贺龙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烟草熏过的沙哑。卢冬生往前半步,军靴后跟在泥地上磕出闷响:“报告军长,上个月侦察时摸过,青石崖有七丈高,只有条能过单人的石缝。”他掌心的老茧在枪套上蹭了蹭,那处磨得发亮的皮革,是无数次紧急拔枪留下的印记。
贺龙把烟袋往桌角一磕,火星溅在《黔东防务图》上:“红七师二团守椅子山,三团扎毛鸡岭。告诉弟兄们,把刺刀磨亮些,石头缝里都要插上咱们的红旗——让敌人远远看见,就知道这是红军的地界。”他指尖重重砸在地图上,“记住,不是死守,是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儿。”
关向应正用狼毫笔修改《坚壁清野动员令》,砚台里的墨汁被他咳的气浪震出涟漪。“各区苏维埃昨晚报来数字,”他把沾着墨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已藏好粮食二百三十石,盐巴一千二百斤,连铁匠炉的风箱都拆去溶洞了。”他突然捂住嘴剧烈咳嗽,帕子揭开时,几点猩红落在“动员令”三个字上,像开了朵小小的血花。
“你的药呢?”贺龙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笔,往砚台里一扔,墨汁溅了两人一身。关向应笑着推开他的手:“苗族老乡给的草药比啥都管用,敷在伤口上,火辣辣的才解痒。”他指的是上次突围时被流弹擦伤的肋骨,此刻正被粗布绷带勒得紧紧的。
贺龙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队列。晨雾从门缝里钻进来,在战士们的绑腿上凝成水珠。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最终停在陈伢子身上。这后生刚满十八,颧骨上那块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踢的,此刻在雾里看着,竟和自己左脸的疤痕有几分神似。“脱衣服。”贺龙解开自己的军装扣子,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白衬衣,领口磨破的地方用蓝布条缝了朵歪歪扭扭的花——那是根据地的老婆婆给绣的。
陈伢子的手指抖得系不上扣子,粗布军装带着贺龙的体温,后背那块被硝烟熏黄的印记,正好罩住他瘦弱的脊梁。“军长,我……我不会您那样骂人。”他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却被贺龙的大手拍得一震。“骂人谁不会?”贺龙把那顶磨得发亮的斗笠往他头上一扣,竹篾在他额角压出红印,“你就喊‘贺龙在此’,嗓门越大越好。”他突然压低声音,“要是遇到敌人的探子,就说我正带着主力在椅子山练兵——让他们信,也得让他们怕。”
陈伢子猛地立正,斗笠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保证让敌人分不清真假!”
贺龙的目光又落在队伍末尾。周文彬正用草绳捆眼镜腿,断了的那截用铜丝缠着,镜片擦得锃亮。这书生模样的战士是师范学校的学生,颧骨高耸,鼻梁上架着眼镜,站在那儿,竟有七分像任弼时。“你,出列。”贺龙从墙上摘下个牛皮望远镜盒,扔过去,“这是任政委去年送我的,你带上。”他又解开自己的灰布长衫——那是任弼时穿过的,袖口还留着钢笔磨出的毛边,“穿上这个,带一个连,夜里走,白天藏。”
周文彬接住长衫时,指尖触到布料上的补丁,针脚细密,是女人的手艺。“军长,遇到六军团的同志,怎么相认?”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晨光。贺龙从怀里掏出块银元,往他手心一放:“六军团的同志认得这个——这是去年会师时,任政委给我的信物,上面有他刻的‘共’字。”银元边缘已磨得发亮,“记住,看到枪响就往那边凑,让敌人觉得,任弼时的指挥所在你那儿。”
院外突然传来喧哗,田老三正把红军军装往婆娘怀里塞。这土家族汉子身高六尺,腰围也是六尺,军装套在身上像面鼓,却仍学着战士的样子挺胸:“政委放心,我往山头上一站,保准比真红军还像红军!”他七岁的儿子田小树举着根木棍当步枪,奶声奶气地喊:“缴枪不杀!”逗得满院战士直笑。
关向应把一摞红袖章递给百姓:“不是装样子,是真要把动静闹大。”他教田老三婆娘往娃娃背上绑空粮袋,“让敌人的探子远远看见,就以为咱们的主力还在这儿运粮食。”老猎户田大爷摸着新换的红军绑腿,烟斗在鞋帮上磕了磕:“我带几个后生去毛鸡岭放哨,学红军吹号——那‘嘀嘀嗒嗒’的调子,我听三遍就会。”
贺龙翻身上马时,白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雾气在他手背上凝成水珠。这匹曾驮着黔军师长的坐骑,此刻马鞍左侧晃着半袋炒青稞,布袋上沾着焦黑的锅巴——是关向应昨晚就着桐油灯炒的,颗粒大小不一,却喷香。“出发!”他的缰绳一紧,白马前蹄腾空,晨雾被撕开道口子。队伍刚转过山嘴,就听见身后传来陈伢子模仿他的大嗓门:“都给老子瞪大眼睛——红军的地盘,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周文彬的小分队在夜幕降临时钻进密林。月光透过树梢,在他们沾满泥的绑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战士们把绑腿在溪水里浸过,踩在落叶上悄无声息,只有周文彬的眼镜偶尔反光,像只夜行的猫头鹰。“注意脚下的石片,”他压低声音,“湘军的探子会看脚印。”这是他从《侦察手册》上学的,此刻正一字一句教给战友。
第三天拂晓,毛鸡岭方向突然传来枪声,起初像爆豆,渐渐连成一片滚雷。周文彬猛地举手,队伍立刻伏在草丛里。他爬到树杈上张望,望远镜里,湘军的黄旗正在山坳里移动。“是六军团的方向!”他把任弼时的长衫下摆塞进腰带,眼镜片反射着晨光,“记住,冲出去就喊‘任政委在此’,把嗓门提到最大!”
此时的毛鸡岭,任弼时正靠在岩壁上喘气,帕子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政委,肖克师长带着后卫连快顶不住了!”通信员的绑腿被血浸透,“黔军从老鹰嘴包抄过来了!”远处的枪声里,夹杂着湘军“抓活的任弼时”的喊叫。
肖克的驳壳枪“咔嗒”一声空仓挂机,他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往石头上磕了磕,拉弦的手指被冻得发紫:“跟他们拼了!让政委突围!”战士们纷纷上好刺刀,枪刺在晨雾里闪着寒光。
就在这时,西南方向突然响起冲锋号——周文彬带着小分队从陡坡上滚下来,灰布长衫沾满泥污,却仍挥舞着望远镜高喊:“我是任弼时!同志们跟我冲!”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嘶哑,像极了连日劳顿的任弼时。
“在那儿!抓住任弼时!”湘军指挥官的吼声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黑压压的队伍立刻调转枪口,子弹嗖嗖地从周文彬耳边飞过。他故意把队伍往开阔地引,战士们边打边退,步枪“砰砰”的枪声里,还夹杂着他用铁皮喇叭喊的“向左侧突围”——其实那是故意说给敌人听的。
关在笼子里的信鸽被湘军放了出去,翅膀拍打着晨光,飞向指挥部。信纸上写着:“发现任弼时主力,正围歼于毛鸡岭西南。”
就在敌军调动兵力的瞬间,任弼时突然从岩石后站起,猩红的手帕在空中一挥:“主力跟我走!”红六军团的战士们如潮水般涌向敌军刚撤开的缺口,肖克举着刺刀冲在最前面,他的军帽被打飞了,露出被弹片划伤的额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满脸灿烂。
“来得好!”毛鸡岭另一侧的山头上,贺龙猛地挥刀,刀光在朝阳里划出道弧线。白马像离弦之箭冲下山岗,马蹄踏过的草叶上,露珠溅起又落下。红三军的机枪手把枪管架在树杈上,水冷套筒里的水被震出飞沫,子弹织成的火网瞬间撕开敌军侧翼。关向应骑着匹枣红马紧随其后,新写的歌词从布袋里散落出来,被风卷着飘向战场——“六军团,远征来,会师黔东喜开怀”的字迹,恰好落在个冲锋的红军战士肩头。
周文彬的胳膊被流弹擦伤,血顺着长衫袖口往下滴,却仍在高喊:“往这边打!”直到看见任弼时的身影出现在山坳,他才腿一软坐在地上,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任弼时走过来,掏出自己的眼镜给他戴上——这副金丝边的眼镜断了条腿,用银链拴着挂在脖子上。“你的眼镜,”任弼时的手指擦过周文彬镜片上的泥点,“比我的还结实。”
周文彬刚要说话,就被阵震天响的笑声打断。贺龙搂着肖克的肩膀,两人的军衣都被血浸透了,却还在互相捶打。“我说老萧,你这模样可够狼狈的!”贺龙指着他没戴帽子的脑袋,“小心晒脱皮!”肖克笑着回敬:“总比你丢了烟袋强——刚才冲锋时,我看见你的铜烟锅滚进草里了!”
苏小红抱着药箱跑来,草鞋早已磨穿,光脚踩在石板上,血泡被硌破,印出朵朵梅花。她打开箱子,里面的青稞饭团还带着体温,是战士们省下来的口粮。最底下压着半块布鞋补丁,蓝布上绣着朵蒲公英——那是周球保的信物,此刻沾着硝烟,针脚却依旧细密。“任政委,肖克师长,你们受伤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麻利地打开酒精瓶,浓烈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
田小树背着柴刀从密林中钻出来,裤脚沾满油茶汁,在草叶上蹭出紫黑色的痕迹。“贺军长,我带你们走近路!”他举着刀在前面开路,刀刃劈断荆棘的脆响,混着远处的号声,格外清亮。
关向应捡起片飘落在马前的歌词纸,突然放声高唱:“六军团,远道来,弟兄携手打反动派……”战士们纷纷跟着唱,歌声震得枝头的露珠簌簌落下,在草叶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周文彬也跟着唱,尽管他的嗓子已经喊哑,却唱得格外用力,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映着朝阳染红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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