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2/2)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感到彻底绝望,是知道了混沌之地由神明创造的真相,却找不到破解的办法。
第二次感到绝望,却是发现要改变这一切,似乎总绕不过要赔上魔王的性命。
那些失眠的夜里,他躺在床上闭着眼听着魔王安静亲昵的呼吸,一边为世界的真相感到痛苦,一边因找不到任何出路而迷茫。
他想要解除这诅咒,想要破坏世界的规则,夺走那造物的权柄,然后彻底关上混沌之地,但是不要以魔王的生命为代价。
希尔文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想过很多。
他是注定活不长的,而魔王在他死后,总免不了会被新王杀死,或是死在之后的圣子手中。
如果日后,新的魔王不像斐尔德,是个残忍卑劣的家伙,那么死了就死了。
而如果事情真的走到了他最不希望的那一步,斐尔德的王位没有更替,而新的圣子杀死了斐尔德……
就在这个时候,七泉池化身的侍卫长找到了他。
“你就快死了。”侍卫长说。
他不置可否,更感兴趣的是这位魔王的侍卫长为什么突然单独找自己。
“我能帮你死而复生,但是我有条件。”
希尔文擡头,锋锐的目光注视着侍卫长。
“只有厄尔拉体系外的力量才能帮助镜湖挣脱永恒的束缚。”侍卫长说,“你帮我的弟弟离开,我会让你吞噬我,获得避开死亡阴影的力量。”
侍卫长小声嘀咕,却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样……我们家那可怜的陛下也不会再每天以泪洗面了……”
希尔文同意了交易,他用自己几乎全部的力量,按照侍卫长的指引施展了秘术,将镜湖化作了懵懂无知的少年。
他们达成了交换,七泉池化身的侍卫长也将履行自己的许诺。
然而,希尔文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救我。”失去了几乎全部力量的圣子虚弱地说,“我们换一个条件。”
希尔文的眼睛平静如幽深湖水,闪烁着微光。
“未来的某一天,如果……魔王有濒死之日。那么,我要你救他。”
假如,假如魔王的死去不可避免,那么他要用这个机会去救他爱上的这个人。
这样,他才能放心地离开。
侍卫长震动沉默,最后单膝跪地,许下了永不可破的誓言。
他答应了他,会在魔王死前让魔王吞噬自己的力量,获得死而复生的能力。
这就是希尔文与侍卫长的约定。
失去力量的圣子过于孱弱,在人界的边缘,为了彻底毁灭红皇后,只能榨干了自己仅剩的生命。
临死的时候,他没有后悔自己做下的选择。
他用自己短到近乎没有的残生,换取了他爱的人在未来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一个拙劣的解,但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他,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濒死的一刻,他颤抖地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些文字。
他身上背负的责任让他不能不写,可是好在,他终于能够给他爱的人争取到更好的结局。
假使未来真的有一位圣子能够走到他这么远,去破除世界的规则,那么斐尔德也可以活下来了。
希尔文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个同样走出很远的圣子,会是希尔维亚,仍是……他自己。
就算他曾经同侍卫长做了约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亲手杀死魔王或是眼睁睁看着魔王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可能过自己心里这一关。
斐尔德轻轻吻了吻他:“希尔,乖,听我说。”
“我要打破这规则,不仅仅是为了你。”魔王说。
这个想法的火苗诞生于很早很早之前。在他失去父亲的时候,他曾经想过,为什么父亲对那个蠢蠢欲动的叔父如此宽容。
父亲总是忧愁而心软,向老师感叹着身不由己。
他处死宿敌的时候再三犹豫,听到叛乱平息的消息也难以展开眉头。
“继承了魔王之血,就成为了一个符号。”斐尔德说。
他的父亲被魔王之血绑架,明明不擅长战斗,不喜欢流血,却每日坐在王座上承受煎熬,时刻等着被另一个强大的魔族杀死。
而他被魔王之血支配,身不由己,明明爱着一个人,心脏里却流淌着诅咒爱人的毒药。
这暴虐的因子同样潜伏在所有魔族的血液里,所有年轻的魔族都接受着同样的暗示长大——他们中最强的那个将会杀死现在的魔王,登上魔王之位。
年少时的他懵懂无知,并不能理解,魔王之血也是一种诅咒,对整个魔族的诅咒。
他们像古老东方的蛊术一样,从层层尸骨中决出最强的那个,然后去支撑这个世界既定的运转规则。
魔王之血让他失去父亲又失去爱人,在血海中挣扎着爬出来,又用杀戮去震慑层出不穷的叛逆。
他恨魔王之血。
“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自由。”魔王说,“这么荒谬的规则,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斐尔德还想说什么,希尔维亚却突然擡手扳住了他的下颌。
他抚上魔王的脸,望着他,拍了拍他的侧颊,轻轻叹息。
“闭嘴吧你……”
他不要再听这个混蛋巧言令色。
说了那么多借口,没有一个是他愿意听的。
就在几天前,斐尔德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不要相信命运,也不要认输,没有什么是不可打破的。
几天后,他就让他看到这样满床的血。
这个混蛋……难道是哄他玩的吗?
要打破命运,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可这代价如果是斐尔德,那么他可悲的所爱皆亡的命运,岂不是又重复了?
希尔维亚慢慢地将魔王推起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屈膝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按住了魔王的肩。
他清冽的眼神写着命令,颤抖的睫毛却氤氲着浓烈的感情。
“你答应我一件事。”希尔维亚说,“你不会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盯着魔王,一个词一个词清晰地说:“否则,我会活着,但是永恒受烈焰焚身之苦,万剑穿身之苦,骨肉寸裂之苦……唔!”
魔王猛然起身,用亲吻打断了他,希尔维亚却不依不饶,一巴掌不轻不重地甩在他脸上,拉开了距离。
他喘息着继续说下去。
“我会像雪一样,不,我会比他更甚!没有人会来救我,没有人原谅我,没有人帮我得解脱。我会比死去痛苦一万倍……”
他握住魔王不依不饶要来按住他的手腕,说完了这赌咒。
“我将承受永无止尽的折磨。”
“你听到了吗?”
斐尔德浑身颤抖,瞳孔里升起黑色的风暴,急迫地去握希尔维亚的指尖。
“不可能……你不要再说,你不许这样……”
“那你就滚!我去找克里斯,我和他睡觉,就在你面前睡。”希尔维亚冷冷地说,“往后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斐尔德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过来亲吻他,像一只绝望而暴躁的大猫。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希尔维亚突然安静下来,像是任由这只大猫把自己按在了锋利的趾爪下。
斐尔德也就不再动作,同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不再说话,目光里却诉说了一切。
希尔维亚擡手抚上了魔王的头发,突然在斐尔德的额心印下了一个吻。
魔王愣住了,诧异的眼神像冬日骤然裂开的冰面。
而希尔维亚的声音在这充满血腥气的空间低低回旋,就像是寒冬未去时候,第一缕仍夹杂着冰砾的春风。
“我不相信再没有别的办法。”他说,“要破除世界规则,除了圣子杀了魔王,或是魔王自杀,一定还有别的……”
“我们一定有第三条路。”魔王听到他的神明在他耳畔轻轻地说。
这声音落在魔王的耳中,如此笃定、坚韧,不容置疑。
就像是在描述两百年前和过去十几年间,圣子战无不胜的伟大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