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1/2）
悔恨
五次三番,梅落时终于抓住泥鳅一样到处乱窜的夙央，跟他好一通“促膝长谈”。
她拍拍夙央的脑袋，忍住不让表情因肩膀的伤痛而扭曲,强装镇定地哄他说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曾被打得找不着北,不必因此伤怀。
这话其实是骗他的,因为梅落时几乎没有被打得找不着北的经历,跟五翅冰狐对战算是最狼狈的一次。
不过夙央看样子是信了,蔫哒着点了点头。
——至于有没有真把话听进去，梅落时便不得而知。
她安顿好夙央，跟百胜长老说了下夙央被弟子孤立的事情，百胜长老态度上很重视,但着起手来也是不知该怎么办。
嫉妒和从众心在尚且做不到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年轻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口头上答应得越快,私下里就排挤得越厉害。
偶有站出来为夙央维护三两句的，也即刻被淹没在人声组成的海浪中,无济于事。
而当时的梅落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自小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从未体会过被摈斥异己是何等感受,再加上秘境之行过后她有意和夙央保持距离,是以再也没多关注过此事。
三个月后，梅方寂如她所言,请来了万悲寺的第二方丈——茗悟大师,来给夙央教学。还专门为此派人打建了禅院，佛祖金像,神龛案台,木鱼经幢,俨然一副正经庙宇的形象。
这便成了夙央后两年的学堂。
梅落时察觉到他的成长，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间段。
*
恢复正常修行的那天,梅落时去了伏羲堂后方的冥想室打坐静修。
修行无情道的要义之一便是道心稳固，不随物动，亦不随情动。这一点她在过去几十年的光阴里一直做得很好，道心无波无澜，如同北境万年不化的冰山。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搭于膝盖，逐渐放缓呼吸，平稳心跳——
思绪即将遁入空寂的前夕，耳边忽闻一声门轴开合的响动。
梅落时心境依旧安定，眼角却掀开一丝缝隙，瞥向身侧。
身披一袭赤红袈裟的夙央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目光平视前方，面色是和她同样的静。
他近些日子似乎越来越少展现笑容了。梅落时心想。
茗悟接受夙央成为自己的弟子之后，送了他这套火红的袈裟。比起望梅阁白色居多的道服，夙央似乎更喜欢这种鲜亮的颜色，因此也无甚怨言，每天都高兴披着。
梅落时看了看他那张彻底褪去稚气、五官益发立体的清俊侧颜，眉宇间已有几分青年的持重，但少年气息依然浓厚。
回来之后，他似乎就不太喜欢束发了，每日拿发带松垮一挽，或者干脆直接披散着，看起来多了几分郁色。
她视线向下，掠过夙央颈间挂着的一串佛珠。
夙央的身量完成称得上高挑出众，然而那佛珠串子的长度亦是不遑多让，绕过他脖颈后直直垂落到紧窄的腰腹前方。
那串子上的圆珠不似寻常尽是菩提子，中间相隔着夹杂了朱红玛瑙及翠绿珠玉，为这古板乏味的佛珠串平添几分艳丽气息。
梅落时敢肯定，这是夙央自己拆开链子然后串上去的。
她也敢说茗悟绝对为这个串子拿禅杖抡过夙央，而夙央也坚决没妥协。
静坐片刻，夙央开了口：“师姐，伤处还会痛吗？”
说不会未免太过装假，梅落时便实诚道：“有时候会，但比最开始好多了。”
“那就好。”
对答过后，又是一阵安静。
良久，夙央从怀里摸摸索索，拿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红帕子，递给她，“百胜长老说你身上的寒伤深入骨髓，近期不便用含霜，我就给你买了张神行毯，去哪里都方便些。”
梅落时瞟去一眼，没接，“很华贵的料子，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这等品阶的法宝？”
“阁主，师尊，还有我自己攒的。”
“你还攒钱？”
梅落时微微惊异。
她还以为夙央不会有攒钱这种意识。
夙央保持着将帕子递给她的动作，道：“很久之前就想给师姐买礼物，就攒着了。”
“……”梅落时也不知该不该收。
这个神行毯的品质看起来着实贵重，她若是收了，心里还有点过不去，她要是不收，那不白费夙央辛苦攒钱给她买礼物的心意？
她纠结半天，接过那帕子，然后从袖中掏出一袋银钱给他，“我不白拿你礼物，买这张神行毯估计要花不少钱，这些给你。”
夙央面容僵了僵，撇过头，道：“不用，师姐为我而伤，这个就当是我的补偿了。”
“你是望梅阁弟子，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如果换了别人，我也照样会这么做。”
为了让他收下银钱，梅落时有意将话说得生疏。
夙央的侧脸被挡在乌发后，看不太清，他沉默许久，把钱收了，“好，谢谢师姐。”
梅落时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冷硬的声音。
话已至此，继续相处下去也是无趣，夙央简单跟她说了说近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随即起身走了。
——听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梅落时无端怀念起从前。
夙央小时候也经常来冥想室扰她清净，自顾自地推开大门跑过来，抱住她一条胳膊，笑眯眯地：
“师姐，今天长老夸我画的符阵特别厉害！”
“师兄师姐出任务，给我带了好玩的东西。”
“今天有人来找我麻烦，我没搭理，他们自己灰溜溜地跑了……”
梅落时并不觉得烦。
有时候她心情好，也会抱抱夙央，摸摸他的发，夸他一句“好孩子”。
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一直到现在十六岁。
梅落时恍惚了一下，忽然发觉，夙央好像确实长大了。
秘境那场事故发生之后，他也比以往懂事很多，不再惹祸添乱，也不再随便来打扰她。
梅落时那一刻感到些许落寞，但又不由得欣慰。
这是好事。
她当时只这么想。
然而后来的现实却证明，夙央的这份懂事来得不早不晚，正正好好处在最错误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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