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2/2）
小阿鹖收回目光，大哭过后的疲倦感袭来。
她吸了吸鼻子，眼帘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便抱着主人睡了过去，玉儿巴巴的跟在身旁，“司霜，她是谁啊？”
“她是青鸟阿鹖，是与我曾经形影不离，最最亲密的小姑娘，等她睡醒了再与你认识。”
“好啊~”
青女一行跟着白无常，到了熙熙攘攘的奈何桥。
琉璃青瞳眼穿过影影绰绰的鬼魂，望向桥上提壶倒汤的孟婆，瞬间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她？
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送走一个又一个鬼魂。
而在孟婆递出茶盏的同时，一位瘦条条的新鬼色心大起，望着清婉绰约的美人直咽口水，甚至伸手摸向孟婆手背，恬不知耻的道：“我竟不知，孟婆是个绝色佳人，真叫人心痒难耐呐！”
青女见状，神色微冷。
就在她准备出手时，孟婆嫣然一笑，毫不客气的将茶汤泼到色鬼脸上，“如此货色，也敢冒犯本……姑娘t，既如此，让你来世做个结巴，以儆效尤！”
碧色的茶汤并未落地，而是如云如雾般将色鬼包围，无声无息的渗入他鬼身。
“你，你你你……”
“用手指我，罪加一等，结巴做哑巴，滚！”
孟婆挥了挥手，那色鬼便不受控制的滚过奈何桥，刚好跪在桥头鬼差面前，被鬼差在额头做好标记，待回头投胎转世时，正好应下孟婆的话。
经此一事，其他的鬼立刻端正态度，喝得干净走得迅速。
直到一片青衣映入眼帘，伸出的手纤细修长，带着不同于鬼的真实，让孟婆下意识擡起头，四目相对间，孟婆眼睛一亮。
“你！”
后面没了新鬼，孟婆牵着青女的手，径直坐到了茶摊上，面上又惊喜又疑惑，“你真得回来了？”
青女抱着怀里的阿鹖，怕说话吵醒她，便将小姑娘变作翠鸟，置于掌心乖乖睡觉，这才坦然道：“实不相瞒，也是近日才醒，又匆匆上赶着做了个司霜之神。”
“倒是你，堂堂天界的栾华公主，怎么到八玄幽都做了孟婆？”
是的，新任孟婆不是别人，正是天界的栾华公主。
栾华为她倒了盏茶水，轻轻放在她面前，才浑不在意的道：“这是我欠八玄幽都的，自然也该还回来。”
“欠？”
栾华手指轻点桌面，带着千帆过尽的释然，“我不是真正的天界公主，很早前还是普通的凡间女子，十五及笄过后，便要准备出嫁，夫君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玉儿坐在另外一桌，看着桌上的书册，便好奇的拿着翻看。
越看越两眼发光，甚至连隔壁的秘事都没空听了。
“我坐在花轿上，身边一切都不动了，等挑开轿帘探头，一位端庄贵气的妇人，正激动的看着我，还说‘我是她的女儿，应该跟她回家’，而后天旋地转，我就到了天庭，成为所有人口中的栾华公主。”
“后来我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我投了个好胎。”
“父亲是下凡历练的天帝，母亲是四海龙族的公主，他们是命定的情缘，可等双双归位喜结连理后，却迟迟与子嗣无缘，久而久之，母后难免心中有结，便想到了他们曾经的人间女儿。”
“我从没经过修炼，又是吃仙丹妙药，又是被输送法力才成的仙，可我的心仍是一颗凡心，腾云驾雾也好，长生不老也罢，于我而言都太飘渺了，我只想踏踏实实的做个凡人，可母后却用公主的名义来约束我。”
“可笑的是，我能做得最大的反抗，就是变得任性和嚣张。”
“后来我落下凡间，失去记忆遇到了二郎哥，这事你也都知道……当初天裂过后，侍香玉女来罔象台看我，将你的事说与我听，也点醒了浑浑噩噩的我。”
“与你相比，我的自怨自艾实在浅薄，倒不如戴罪立功，到这八玄幽都做个孟婆，送万千鬼魂前去往生，幸好母后也同意了。”
栾华公主骄傲仰头，“不过，哪怕是做孟婆，本公主也要做最美的孟婆，那些胆敢心术不正的鬼，本公主多的是惩罚手段。”
青女由衷点头，敬佩她的当机立断。
两人双双碰杯为敬后，青女若有所思的道：“那你，如今还想着二郎吗？”
栾华公主目光幽深，“说不想是假的，那样深刻的感情，叫我如何能忘却？我守在这里，也是想着二郎哥投胎转世时，会喝到我送的孟婆汤，我不必认出他，他也不必认出我，就那样一杯茶汤的缘分足矣。”
这般痴情，听得青女心有不忍。
栾华公主并不知道，二郎的真身不是人，她纵是在此等上千年万载，也永远等不到天庭的巨门星君，这是一场注定无缘的等待。
她摩挲着茶盏，斟酌的开口，“那……”
栾华公主眨了眨眼，竟反过来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二郎哥的，我栾华念念不忘的二郎哥，是那一世在玲珑村养牛的牛郎，是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牛郎，是哪怕天意阻隔也鹊桥相会的牛郎，此后他如何转世，都不会是我的二郎哥。”
记忆是沉重的，没有记忆是轻松的。
但沉重和轻松之间，永远都不对等，因为情谊不对等。
青女被她灼热又单纯的眼神烫到，略显慌张的假意饮茶，心中像有条被拨弄的琴弦，不断发出声声震颤。
她放下茶盏，看着栾华公主为她添茶，便随意问道：“后土阿姐也在八玄幽都，你们？”
栾华公主了然道：“原来你纠结的是这个，嗐，都这个时候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初对司梦暗下杀手的不是我。”
“不是你？”
“我的修为浅薄，哪怕是用了碧水五劫镜，顶多就是伤个人，就像当初去蓬莱寻你，那个拦路的嚣张婢女那般结果，而司梦是正儿八经位列仙班的，我哪里能操控得了碧水五劫镜害了司梦呐？”
“那会是谁？”
“蓝若，我的贴身仙侍，她法力深厚为人机灵，是母后特意挑选到我身边的，因我讨厌被拘着，便央了她与我互换身份，我借着仙侍身份好出去透气，久而久之，很少有人能发现异常。”
“她又为何要害司梦阿姐？”
“这个么，其实与‘姻缘殿主’有关，蓝若初初飞升成仙，不大熟悉天界，某次差点跌入天河，幸好被姻缘殿主救下，你也知道姻缘殿主那相貌，天庭第一绝艳出尘，蓝若自然也不能免俗。”
“司梦仙子常出入姻缘殿，她便越发压制不住念头，将我算计推入凡间后，借着我的身份，用碧水五劫镜对付了司梦，不过她也没好过，被母后催动宝镜严惩，也算是了了这段因果。””
青女挑眉看她，“既如此，你当初为何不解释？”
“解释，那是本公主该干的事儿嘛，本公主喝了你那‘忘情水’，不得把戏做足了，免得母后看出异常，到时候可不好收场。”栾华公主声音拔高，很是气愤的样子，“何况她本就是我的贴身仙侍，即便我解释了，又有几人会信呢？”
青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阴差阳错写了‘蓝若’，恰好玉儿抱书靠近，盯着两个字道：“我也是认字的，这两个字读作‘若蓝’。”
蓝若。
若蓝。
挼蓝。
电光石火间，青女恍然大悟。
总算是解开了最后一个谜团，当初在调查鲛人王女碧落之事时，碧落曾提及蓬莱的挼蓝掌使，可她后来也查过，蓬莱并无此人。
但如今想来，蓬莱应该有四位掌使。
——秋蓝、菘蓝、霁蓝、挼蓝。
挼蓝应该是帮助云沐算计碧落的，后因鲛族追查，便趁机送上天界成仙，改名为蓝若。
见她想得出神，栾华公主也没有催促，反而撑着下巴看向玉儿，玉儿正举着书册欲言又止，“算盘精倒是罕见，怎么，你也喜欢看话本？”
玉儿点了点头，两眼发光的道：“这个故事……下册在哪儿？”
栾华公主看了眼封面，了然一笑，“下册我还没写，等回头写出来了，一定让你先看。”
“那，那能先告诉我落尘仙子和修仙剑客的结局吗？”
“当然……不可以。”
青女从思绪中回过神，“什么书？”
从玉儿手中接过书，她随意翻看了两页，面色忽然微变道：“公主，你，你怎么能写这个？”
栾华公主理直气壮，“本公主连《牛郎织女虐恋事》都写了，写本《痴情剑仙无情仙》怎么了？不都是取材于现实么，写话本就是要抓住时机，好的灵感可不多见，错过了就真不好写。”
“何况……这本如今在人间一书难求，多少人举着金银要看下册呢？”
“怎么样，司霜之神难道还有异议？”
青女忍了忍，看着随手翻到的最后一页，青瞳琉璃眼瞬间瞪大，“好你个栾华，剑仙和仙子怎么就月下拥吻，怎么就情难自控，怎么就颠鸾倒凤……你还不赶紧删改了？”
“删改，司霜你可真是不写话本不知道删改的痛啊，任何一个桥段那都是心血，怎能轻易删改？再说神仙不拘泥于世俗规矩，适当的香艳桥段，也能调动看书人的热情嘛，那些人间书生之作，什么捡到仙女羽衣，什么仙女入梦欢好，什么仙女持家贤妻都太过庸俗，哪有本公主的用心独特，再说你同山神不也是差点成婚，难道你们之间还清清白……”
‘白’字没有说出口，因为栾华公主的眼中，青女已是脸红脖子粗。
一切尽在不言中。
栾华公主拖着长音‘啊’了t一声，末了小幅度鼓掌道：“没看出来啊，山神还真是个君子，二位真够纯情的，想当初我遇到二郎哥的时候，那可是三天就结婚，洞房都……”
“打住！”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青女面红耳赤的起身，抱着掌心的小翠鸟离开，临走前对着玉儿招手，“玉儿，还不走？”
玉儿不舍的放下书，被栾华公主大方赠送，便乖乖抱着话本跟上青女，后者留意到青女步伐凌乱，便故意大声打趣道：“司霜之神，你说的‘回去’而不是‘去’，难道你的道场已定下，还是个熟悉的老地方？”
青女回头瞪向她，“你！”
栾华公主有恃无恐，“且不说后土娘娘掌管十万大山，风水宝地任你挑选；实在不行，本公主也可回天找父皇，为司霜你赐下一处道场……哎呀，司霜哪个都不要，定是心中早有归处！”
“孟婆恭送司霜！”
她故意拱手一礼，拉着长长的调子打趣。
等擡眼时，奈何桥上已经没了青女和玉儿的身影，只留下成为孟婆的栾华公主，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哈哈哈……这么说起来，本公主还是赢了你一回，噗哈哈哈哈……”
日暮山静，雪飞云起。
一道身影站在柿子树下，见满树柿子不知何时由青变红，还浅浅挂了糖霜，便摘下又大又红的柿子，提篮走入前方的庙内。
他熟练的放上供果，在袅袅燃起的紫烟里，虔诚的跪在蒲团上。
他双手合十的俯身三拜，甚至没有留意身旁出现的青衣，正与他一同行叩拜礼，两人举止同步的共同三拜后，最终合掌于身前，齐齐睁开眼睛。
柿子树下的玉儿看了眼小阿鹖，“她与最后见的这位故人，是在拜堂成亲吗？”
小阿鹖鼓着腮帮子，没好气的吹走鼻尖雪花，“才不是呢，主人和他都是前缘了，何况主人没了姻缘线，往后千年万载，他们只能有缘无分，主人是阿鹖的！”
玉儿摘了树上的柿子，随手喂到小阿鹖嘴边，“行了行了知道了，呐，父亲当年说过，挂了霜的柿子是最甜的，你尝尝？”
小阿鹖张大的嘴巴被柿子卡住，尖牙咬破了柿子果肉，果然满嘴都是香甜。
便抱着柿子满足的吃了起来，玉儿慢悠悠的又摘了颗柿子，自顾自吃了起来，望着前方庙中正彼此对望的身影，意味深长的品鉴道：“果然很甜！”
柿子树下的沧溟剑微震，那是一种有所感应的欢喜。
鲛珠所制的晶莹神女像闪过光芒，被注灵的青瞳垂眸望去，下方的一男一女正久别重逢。
青女笑眯眯的看着君珩，仿佛他们从未生离死别，“山神大人，别来无恙。”
君珩眼底的狂喜如惊涛，目光代手抚过她的眉眼，终是克制的动了动喉头，定在她的眉心神纹处，他压抑着那份不平静，努力让自己很平静的道：“司霜之神，别来无恙。”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