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滴水(1/2)
第八十滴水
第八十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四)
神器分明已经离身,为何她还会做梦?
这日的梦初始时是许多碎片,而且是朝露十分熟悉的碎片。若说她第一次做这些梦时还有些困惑,此时已心如止水。
不必深想她也明白,这是“她”同“江扶楚”的过往。
从前的梦没有形状,飘忽不定,这次却四处闪光——此处是一个碎镜般梦幻透明的千重幻境。
她侧脸看去,镜中映出神女的模样。
可又与她有些不同——朝露见到的神女温柔悲悯,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明媚的笑容。
……
始神应天劫隐世后留下稚子,养于虚蓝宫殿中。彼时白帝忙于同诸神建造梵天神殿,便将幼子扶楚带入虚蓝,一同照料。
于是少女和少年相携长成,乘虚蓝殿中的五只白鹤四处遨游。
“扶楚,扶楚。”
神女趴在白鹤背上,张开双臂,面带疑惑:“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虽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温柔沉稳,闻言便答:“是。”
“是白帝为你命名?那我为何没有?”
“名乃生身父母所取,我父亲说,始神离去之前,只在你原身的花瓣上留下了一滴露水,旁的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她忘记了,她走之前太忙,算啦,我也是能原谅她的。”神女闷闷不乐地将头埋在鹤羽之间,没过一会儿又宽容大度起来,“她不取,白帝也这样忙碌,那你为我取一个罢。”
扶楚失笑:“我怎么能为你命名?”
神女道:“可是除了始神、白帝,只有你对我最重要了,你就像我的……兄长一般。是兄长罢?上次西山神君说,东山、北山都是他的兄长,都很照顾他,我一个人住在虚蓝殿,只有你照顾我,那你不也是我的兄长吗?”
扶楚道:“你是始神的女儿,我怎么做你兄长?”
神女气结:“我要你是你便是!”
她冷不丁地飞身,从另一只白鹤背上越到他的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威胁道:“你是不是?”
扶楚一时不防,失了平衡,被她揽着脖子摔到了厚重云层中的一片空中花园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芬芳而清幽的味道,白鹤在云层上绕着圈飞舞,似乎在嘲笑两人。
神女按着少年的肩膀,四处打量:“这好似是月神的花园,完了,上次我偷折她的月桂做人间糕点之事还没过去。若她得知我们摔进她心爱的花园,会带着她的九万八千根红线追杀我的。”
“何止,你还拉着我移栽了她的山楂树,答应为她种建木,至今还未动手,”扶楚想要起身,却被她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再不放我起来,她就回来了!”
“我明日便去种树,今日来都来了,不知她最近种的是什么花,好美,我要向她讨一株,栽在虚蓝后园。”神女抽抽鼻子,“你还没说你答不答应。”
扶楚低低地道:“我自然……”
神女没有听完他的话,高兴地打断道:“那你快帮我取名罢,就在这片花园中取!”
两人仰面在园中躺到夕阳西下,扶楚为她想了几十个名字,神女统统不满意。
“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算了,以后总能想到的。”
“是谁踩了我的兰?神女,你——”
“不好,小月回来了,快走快走!”
神女一把抓住扶楚的手,不忘了将手边一株兰花顺走,她仰面吹了一声口哨,白鹤从云霄中俯冲而下。
“小月,明日我一定带着宝贝上门赔罪!”
“啊……原来它叫兰。”
“可惜这一株没有开花,我带回去精心养着,等开了第一朵花,我就送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能为我想出一个世间最美、最美的名字。”
这好似是他最珍贵的回忆,闪烁如琉璃,也如琉璃一般易碎。
他没有等到那株兰开花。
时间在神界隽永得天荒地老,他们总以为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以为一切都可以这样平静。
直到一日,天柱倾塌,洪水降临。
为阻拦洪水,扶楚去不周山寻找传闻中始神留下的息壤,归来途中才知神女已在凌摧台上献祭了自己。
众神皆要度天劫,应劫之后,神便会升入高天之上。
神隐之后,新神才会诞生,创世时天生地养的神祇,如今只剩下了梵天中的八位。
神女本以为这是自己的天劫。
她几乎耗尽所有神力,将落下的雨变成了天上的云,遗失了原身那滴有情之泪,它落入人间,化为了暴雨结束后第一个晴天的晨露。
扶楚也以为这是她的天劫。
纵有一日还能在高天之上相见,可他不敢相信她会在这样年少的时候离去。于是他不顾在不周山中留下的一身伤,闯入凌摧台,想要在离别前再见她一面。
他如愿了。
神女站在凌摧台前,远天是千层云彩结成的眼睛,那只眼睛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闭上。
流云飞舞,终归平静。
扶楚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虽说神有永生之能,但他伤势太重、未曾修养,恢复已变得十分缓慢。膝盖处的伤口每走一步都会渗出血来,脸颊也擦破了,从前她最见不得他受伤,每次都要大呼小叫,他心知她的爱惜,偶尔还会刻意留些伤痕到她面前讨怜。
如今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不知她会先生气、还是先心疼?
扶楚顾不得再伪装,越走越快,面上也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来——他就知道,她是始神的女儿,始神怎忍心让她这样年轻便遭天劫?就算耗尽全身神力,他们天长地久地修炼,总是能养回来的。
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以至于他忽略了对方空茫一片的眼神。
要先说什么?
就算父亲在侧,总能容他僭越,紧紧地抱住她罢?
他这样想着,感觉有温凉的液体润湿了脸颊。
原来这便是人间的“眼泪”。
神是不会流泪的,从前神女见此好奇,掐了他的脸许久,他都没有流出泪来。
扶楚泪流满面地擡起头来,恰好看见神女伸出手,将他落下的第一滴泪接在了掌心。
“神……”
他喉头涌动,几乎无法在父亲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或者和从前一样,得到她温热的轻抚。
但是什么都没有。
神女望着手中的眼泪,自言自语道:“你的眼睛……怎么会落下温热的雨呢?”
她今日穿了云山雾笼的蓝纱、碧草染就的绿裙,长发散落到脚跟,无风自舞。她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问完了便自顾离去,与他擦肩而过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淡漠、空茫、完全陌生的眼神。
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来,却没有回头:“啊,忘记问了,你……是谁?”
那些浮云般逍遥灿烂的日子,随着落往人间的水滴突兀地消逝了。
“此乃吾子,”白帝在一侧答道,“神女,那不是雨,是眼泪。”
可他还没有说完,神女便已经走远了,不知道有没有听完他的话。
白帝将一切如实告知,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眼神从满怀希冀变成一片寂灭。
“只有那滴泪中蕴含了始神本源之力,如若不然,当世诸神便要随她一同殒灭,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她没有选择,你也没有。”
“是吗?”扶楚轻飘飘地问。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朝着她方才消失的地方看去,天际血红一片,有火烧云。
白帝望着他追随她离去的背影,开口问:“你爱慕她?”
扶楚沉默了许久。
“我怜悯她。”
……
之后的故事朝露从前大都见过——扶楚不肯甘心,冒着天罚为二人去求姻缘的红线。
所幸月神顾念这将她也一并忘记的朋友,尽力帮助,好歹叫他如愿以偿了。
若没有神殿上的肮脏交易,他四处征战,靠功勋加冕为少帝,与她也是可堪相配的。
可那根红线最终只是让她在他被梵天诸神折磨、落入轮回镜时,浇花的手指抖了一抖。
这一抖,浇坏了后园中兰的花根。
花已被她转赠给一去不回的少年,本指望好好养着它,能再开一朵,可如今根已朽坏。纵使她以神力滋养,兰还是迅速枯萎了下去。
虚蓝后园中有无数的花朵,她却心心念念着这一朵。
神界从不缺珍稀之物,白帝和钟山君赠她奇珍异宝,可她执着地在后园中一次又一次地种着永远不会开花的兰,越来越爱发呆。
直到那根冥冥中的红线牵引神女重回人间,在云水岸边寻回了他。
无论是神殿上陪伴良久的少女和少年,还是九天上的“云中君”和水泽边的“思公子”,都有一段极为美丽的故事。
但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扶楚遍体鳞伤地落入尘寰之中,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而云端上的神女忘记了自己的爱人,甚至忘记了“爱”本身。
公子死于残阳如血的城门前,魂灵徘徊在孤城中不肯离去,随着那株兰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神女心力交瘁地封印了神界,将后世飞升而来的新神命名为“仙”,并以建木在九重天新造了仙界。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神祇。
就算紫衣女子未死,重新在人间汲取恶力,得她神力本源的传道诸仙必会在下界培养一批又一批修习仙术之人,与她抗衡。
善恶循环,生生不息。
诸神已死,她的力量不可能如同从前一般强大,再不会掀起灭世之祸了。
离去之前,神女少有地单独想起了一个人。
她想起他在王城的夜色中吹笙,想起他为她种了一片桃林,还想起他附着在那株兰上,一直陪伴着她。在她最为痛苦迷茫之时,他说“请你相信我”。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于是神女微微笑起来。
她已一无所有,甚至在混沌中看见了自己终将如飞灰般逝去的永劫,思索良久,她咬破手指,点在了兰枝之上。
“神,赐你洪福。”
……
在神女跳下轮回镜的第七天,附着在兰花上的魂魄重新修出人形,受神之血点化飞升,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周身散落着被神女毁去的“南柯”的碎片,扶楚孤零零地、茫然地跪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碎片将他的双手割得鲜血淋漓,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初——她的那滴血,带着她最后所有力量凝结出的祝福,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受伤了。
但此刻他恨不得这些伤口不要凝固,他双手空空,抓不住她离去的衣带,连痛楚的印记都留不下来。
“还是差了一点点,”扶楚望着自己光洁如新的双手,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你一面呢?”
天际有隐隐的雷声,他仰起头来,竟于混沌的天幕中看见了神女跳下轮回镜之前看见的画面。
紫衣女子并不知晓,在梵天神殿轰然倒塌的一瞬间,盘踞在神殿中的诸神诅咒便随之降临。
若诅咒应在神殿叛军身上,他们便会百噩加身、不得善终,神女不忍见其受苦,独自一人承担了他们的诅咒。
也多亏了她这个举动,叛军并未遭受天罚,自然也未生出恶念。紫衣女子策反之时,大多数叛军不肯跟随,他们随着神女作战,战后受封入了仙界。
叛军中无恶念,紫衣女子退而求其次,修炼时吸取的是人间的恶念,这让她的力量大打折扣,最终败于神女和始神的残魂之下。
善恶有报。
神女救下了自己和天下苍生,而紫衣女子原本也是被天道选中、和神女一般未来执掌天地的神主,经此一事,她彻底沦为弃神,再无登天之机。
“可你知道吗,跳入轮回镜,并不能帮她逃避诅咒。”
天际之上有似远似近的温言,扶楚听出,这是白帝的声音。
“你们都是吾养大的孩子,这些画面吾给你看过,也给她看了。她早就知道,身负诅咒,在天受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在地得九百九十九生苦厄,最终都会走向灰飞烟灭的结局。这诅咒,便是所谓‘太古至今的永劫’——这是她为了对抗梵天诸神,向始神立下的誓言。”
“她看见自己的结局之后,不过一笑了之,坠入轮回,只是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可以过得不那么无趣罢了。”
太无趣了……虚蓝殿的日升日落她看了千年万年,自从失去那滴有情之泪后,一切仿佛都被罩了一层灰蒙蒙的轻纱。她想不起自己过往的那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未来将往何处去。
紫衣女子不知所踪,钟山君不敢见她、躲入清平洲养伤,神界因大战寥寥无人,连流云都安静。建木新造的仙界自有其流转规则,已不需要她这凌驾于规则之上的神祇了。
扶楚在混沌中看见她化为飞灰的结局,冲着虚空嘶吼:“凭什么,凭什么!”
但这些画面好似只是白帝不忍幼子自苦,“大发慈悲”地为他降下的最后的喻示。
所以他的父亲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在自言自语:“只是那根红线……红线若在,你免不得与她同受苦厄。在你做‘思公子’的那一世,正是因为她来到人间,受红线牵引到你身边,才会使你横死……”
扶楚看向手指间若隐若现的红线。
若不能同生,同去也是好的。
飞灰不分彼此,便是他们的重逢了。
“月神的红线需有情双方中的一方出手相斩,或是移情别恋,才能断绝。”
谁料白帝继续开口,将他最后一丝妄想也打破:“痴儿痴儿,吾知晓,你痴心一片,必不肯斩落此情。也罢,等她在人间之事结束、身赴永劫时,你们的红线,便自然能解了。”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茫然自语:“不该是这样的,不能、不能是这样的!”
白帝叹息道:“你要往何处去?你要再次跳入轮回、弃绝神格,陪她到人间受苦?就算你与她同享了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灾厄,也改变不了结局。”
“既是同生同死的红线,为何我不能随她而去?为何我们总要分离?”
“月神的红线遍布人间,有情而分隔、而生隙的怨侣仍旧不计其数,它只能同享你们的灾厄和喜乐,无法凭空为生离死别续缘。”白帝声音中带了一丝冷淡笑意,似在嘲讽他,“不要妄想了,就算是始神,也渡不了梵天诸神的怨憎,况且,这是她自己的誓言。”
“我不信!”他颤声反驳,“当年,她七情遗失,月神和您都告知我,绝不可能再与她结下情缘。可我甘受日蚀之罚,逆天而行,到底是求来了!当年可以,如今为何不行?”
“诅咒和劫难,比心悦和爱怜要重得多,”白帝不带一丝犹豫地答道,“你若一意孤行,连吾都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扶楚冷笑道:“当年引来日蚀之前,我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父亲,她立过重誓,我也立过,您还记得吗?当年落入轮回之前,您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说……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出虚伪的梵天,推倒血迹斑斑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这便是我的重誓,也是我的情缘。神本无情,万物有情,我……绝不向你们低头。”
“此言既出,天地为证!”
“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
天幕上响起无数低沉的声音来,那声音有高有低,此起彼伏,与他初入梵天时镇守神殿的神主们的声音一般无二。
白帝漠然道:“吾与诸卿倾全力降下诅咒,本欲再给你一个机会,引你早日断绝红线、忘却忧愁,你却不肯脱离尘世苦海。罢了,罢了,诸神已去,你便独留人间做弃神罢。天命不佑、地广不容,就算跳入轮回,生生苦厄、孤寂万年。你将目睹她彻底消失的结局,到那时,你还能不能重获神格、将要去往何处,吾便不得而知了。”
扶楚冷眼望去,突然道:“‘父亲’,你既能看见未来之事,又为梵天恶神,怎会顾念血脉亲情?为何你突兀前来、苦劝我早日离去?”
“我,身上有她的转机,对罢?”
高天沉默不语,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前我不懂,在人间苦浸数年,倒是想清楚了不少——你,还有神殿中的你们,随始神一同降世,造天设地,缘何只她成为了万物之始?缘何只她一人先行离去?她留下女儿,在叛军中选择了另一个‘女儿’,你们很不甘心罢?不甘心到就算一败涂地,也要倾全力为她留下诅咒,同归于尽!”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如此说来,当年那场洪水,父亲将我支到不周山……是你们为她造出了‘天劫’?在那时,你们就想让她应劫而去罢?”
一片寂静。
直到白帝在天幕之上深沉地叹息:“你看,人间之事,带给你的只有苦楚。吾尽力让新生的神祇沉溺于蜜糖般的甜美欢乐之中,你却不肯领情。”
扶楚愤怒到了极点,他召出了作战时的佩剑,拼尽全力向空空荡荡的天幕刺出了惊天一剑!
流云四散,如魂灵鼠窜。
“你们无法断绝仇恨和嫉妒,为何配称神灵!我诅咒你们!”他被巨大的力量反伤,跌落在地面上,身体内的伤却在飞快愈合,“诅咒你们神隐之后亦不得安宁,青史中留下恶名尚且不足,我诅咒你们被永世遗忘、全无痕迹,千年万载,尽化飞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