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2)
第六十一章
对于大汉的农人来说,八月既是充满希望的收获之月,同时也是极度难熬的痛苦之月。
因为八月,要交税了。
汉初延秦制,以十月为岁首。直到武帝朝才将岁首改到了正月,但旧制还是遗留了些在生活中。
在本朝睿帝之前,收税时间并不固定,六、七、八月均有,主要是看当年天时,庄稼什么时候成熟收获。
直到睿帝元绶七年,规定每年八月为统一缴纳赋税的月份,如今被称作“八月算民”。
而各郡国的上计吏则须在十月前将本郡今年应该上缴的赋税、生民籍册表,以及本郡土产祥瑞押送到长安,替本郡郡守为天子贺岁。
所以对于天子来说,每年的八月都值得期盼,因为这关系到他今年这个年过得如何,明年能有多少钱用于开销。
但对于支撑起整个帝国,最为众多,也最为普通的农人来说,八月意味着刚收的庄稼还没捂热就要售卖换钱,然后上缴给前来征赋税的乡吏。
最要命的是,时下的赋税征收并无能够行之有效施行的统一标准。
大汉的赋税结构特点是田税轻而赋钱重。高皇帝时便施行十五税一的田税税率,景帝时更是改为三十税一,即亩产一石粮食的田,要交的粮食也不过是三升多一点。
但要是谁现在和秦游说大汉朝农人的负担轻,秦游铁定啐他一脸。
极低的田税,只不过是遮羞布本布。真要是一年只缴纳这么点税款,朝廷上上下下都得去喝西北风。
大汉朝最主要的资金来源,来自于人头税,也可以叫做丁税。
其一为算赋,由十五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的成年人缴纳,没人每年一百二十钱,充作军费。
其二为口钱,由七岁到十四岁的未成年人缴纳,每人每年二十三钱,这部分钱归于皇室支出。
加之时下视郡为国,地方行政长官的权利很大,一郡乃至于一县之内,最高行政长官可以巧立名目多次征收口钱,令许多地方形成溺婴的恶俗。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避孕技术,生下的孩子抚育成本和税钱都不低,干脆早早溺死,免得给家中增加负担。
最后则是更赋,成年男子每年要缴纳三百钱,作为戍边三日的代役金。
这三样税加起来,通常是所要缴纳田税的两到三倍,甚至更多。
而出于打击奴隶制,稳固中央集权和重农抑商的需要,还规定对奴婢及商人加重征税。
不过在今年之内,具体来说是当个纳税周期之内,秦游还是不用缴纳更多赋税的。
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去更把自己的户籍转到市籍。
而关于货郎是否必须要转到市籍,大汉朝的律法也没明确规定,毕竟谁平时还不买进卖出点东西啊。
律法规定必须要转为市籍的,只有那些在县市中做买卖的大商人,比如说秦游的舅家。
而以他如今的声望,恐怕东乡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小吏来“提醒”他更改。
以上这些其实都还好,毕竟人口多寡,年龄大小是可以清楚用眼睛看到的。
普通百姓也没那个能力让全里百姓帮着他一家隐瞒人口。
真正能引发纠纷冲突,令里中狗叫不断的其实是訾算,也就是财产税。
不得不说大汉朝为了抑制豪强大姓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在平常年月,每万钱的财产需要缴纳一百二十钱,即一算的财产税。
而能够被算作家产的东西含纳极为广泛,房屋、奴婢、牛马、农具、轺车都算。甚至于某些时刻会包括衣服、鞋子、锅釜和桑树。
时下对草鞋还有个诨称,叫做不借,就是因为连一双草鞋都是家中的重要资产。
訾算涵盖的内容如此宽泛,能钻的空子自然也就相当的多。
譬如说一颗长成的大桑树和刚刚载下的小桑苗,在訾册上都能登记为桑一棵,但具体估值多少,就要看前来征税乡吏手中的刻刀往哪歪了。
豪强大姓有得是办法让自己良田千顷,广厦百间变成瘠田十亩,漏雨茅房一座。
秦游就记得《三国志·魏书·曹洪传》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曹洪是谯县有名的大户,在时任司空的曹操将征收赋税的种类改为租调,以身作则让家乡的县令评定家訾好缴纳赋税时,县令居然评定曹操的家訾与曹洪等同。
令曹操知晓后都来了一句:“我家那得如子廉(曹洪之字)耶?”
可见这些小吏的胆子有多大,刀有多歪。
虽然他也看到过有人为曹洪此举辩白,说是曹洪一个当下属的不好让财产超过曹操,但秦游还是认为曹洪就是纯抠门,不然也不会拒绝借钱给曹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闲言少叙,回转至平山里中。
而今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一里除却年节与婚丧嫁娶的大事,一里之中鲜少来生人。
即便有生人到来引发了狗叫,也会在里监门的喝止下很快噤声。
因而能够引起连绵不绝狗叫的人唯有一种——前来征税的乡吏。
后汉桓帝年间巴郡就有人做五言诗讥讽此种现象。
诗云:“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为。思往从邻贷,邻人言已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
现今虽非后汉,但到了生命末期的封建王朝往往会呈现惊人的一致性,自唐以降更是只剩下互相比烂了。
都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而在两汉时期,将权力二字用声望或威名等价代换也没问题。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后者比前者还要管用得多。
秦游如今虽然尚未加冠,但数月来的努力并非虚妄,已经成为本里中仅次于冯家的领头人物。
在冯太公以年老迈为托词不出屋舍,冯翼出仕县中鲜少归家,冯况身为里长却少了点不卑不亢骨头的情况下,他已经隐隐有了越过冯家的势头。
但有机会是一回事,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站稳就是另外一回事。
因而在觉察到又有乡吏入里征税时他第一时间出了门。
不捐细流,方成江海。冯太公有意把他往本亭话事人的方向推,他可不能差事。
秦游健步如飞,同时在心中飞快盘算,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算上这次,旬日之内已经是第三次狗叫了。该收的税早该收完了,就是有人因家贫没缴齐税,也不会这么快就来重催。
难怪自他出门到现在如此长一段时间内,狗叫声还没有平止,看来里监门心中也是有气啊。
他而今腿长步大,不过须臾功夫就到了里中人口稠密处。
在秦游捐出五万钱之前,平山里中就有一口井,井边生长着一颗须得十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
周遭空地在农忙时用于晾晒庄稼,农闲时就是孩童玩闹、老人讲古、汉子博戏,妇女互相拉家常的地方。
而今地上也晒着庄稼,只是上面占满了人。
秦游人还未至,就听到一个有些熟悉,却因惊惧破音而无法分辨的男声:“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是也要学那些羌人抗税造反吗?”
紧接着便是一个很熟悉,他能籍此清楚辨别来人身份的声音响起:“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有我胡品在此,断……”
“都拢在一起做什么?做什么!还有那是谁家的小竖子?挤到这来看热闹了。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得了!还不快速速离了去。”
秦游听到最后一个声音暗暗好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还得是冯况你啊。
冯况到底是冯家人,又做了多年的里长,且从未放错过屁股位置,所以哪怕是里中最浑的,根本没听懂他话里意思的人,听了他的话后也安静下来。
而在多年与乡吏的斗智斗勇中,拒绝多余摊派这种事已经形成了极为成熟的处理流程。
人群中窸窸窣窣一阵后,便是里中数得着的富户牛虎出面代表众人说话:“亭长,里长,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今年托了秦君的福,庄稼收得好。
“那卖粮换的钱还没在怀里揣热乎,就全交给这位郭乡吏了,今年全里没有一户人家少交税钱。
“可现如今连名目也不说,就叫咱们再多凑两只鸡钱出来。
“还有俺家和王家,那分明是两头小牛犊,怎么到訾算册上就成了大牛,价钱翻了三倍都不止。那吴家……”
因着情绪激动的缘故,牛虎的语速极快,其中包含的强烈怨怼情绪令那位乡吏的脸上青红交加,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粗胚何时会认字算数了,这去年还不是任他们随便写随便算的吗?
他却不知道是曹服在收草药时多听两耳朵心算了一通。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准则,她告诉了牛虎这个当事人。
结果四下里一对数,毫不意外地拔出萝卜带着泥。
民不与官斗,本来在牛虎的劝说下,各家已经决定不再追究,就当吃了个哑巴亏,在明年缴税时多提防着点就行,最好是把会算账的阿服大夫给请到家里镇着。
结果这乡吏今天又来了,不仅来了,还在晒谷场上趾高气昂地宣布今年全里还要多交两只鸡钱。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民风彪悍,武德更充沛的平山里农人立刻就把一行人围在了晒谷场。
孤军深入在不够天才的人用起来就是绝佳的自杀方法。
郭乡吏也是收惯税的,知晓乡人脾性,所以入里之前特意叫上了胡品这个亭长给自己保驾护航。
胡品轻侠出身,早就网罗了数个脾气相投的轻侠作为爪牙,如今都由他供养,一同住在亭部。
今日为了交好郭乡吏,他特地带了两个轻侠来帮场子。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加征不到百钱的两只鸡能引来这么强硬的反抗,好似往滚油锅中投入了一滴水。
冯况最是个见风使舵靠不住的,他又绝不能让郭乡吏出事。可这要是真动上手,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名声就要付之东流了。
是护百姓还是保同僚,心思急转间,他很快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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