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2/2)
不过他也是幸运的,秦游的出现令他得以不用现在就交出答案。
秦游走到了人群的最外层,拍了拍拦在自己面前一个里民的肩膀:“有劳,让我一让。”
“秦君来了!”
“是秦君来了!快让开,让秦君过去!”
“秦君来了就好啊。”
惊呼声瞬间充斥了秦游的耳朵。不用任何人催促提醒,他面前自然就裂开了一条笔直宽广的道路。
沉甸甸的自豪也在同一时间充斥在了他的心房。
数月辛苦,终究不是无功。
冯况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这小竖子若是再不出现,他必要派家中奴婢上门去请的。万一他压不住里民们,出事了必定难辞其咎。
胡品则是瞬间收紧了握剑的手,指节变得青白。
又是这种该死的无力感,有秦游这么块云笼罩在他头上,无论他如何努力收买人心,也成为不了博亭百姓心中的第一。
明明他才是代表着帝国权力的亭长。数月来的遭遇令他对汉家历任天子不遗余力的打击豪强大姓有了全新的认知。
但处在其中的他又看得明白,秦游同他过往认知中的每一个声望卓著者都不同。
豪强大姓在饥荒年间出粮赈济灾民,集结家人大奴打击盗寇的同时,不妨碍他们趁机大搞“小斗出,大斗进”,疯狂吸纳田地和奴婢。
一里之内有刚强者,则小吏不敢言。轻侠在遵循内心的道义为本里之人出头的同时,不妨碍他们瞧不起里民,遇到利益相冲之事立刻拔刀相向。
而如冯家这样的士族求的是清誉,但凡事涉朝廷,便有无数的理由片叶不沾身,冯况这个不成器的那是纯属给家族背黑锅的。
唯有秦游,唯有秦游,不计成本也不求回报地对这些泥腿子好。时至今日,哪怕平山里最小人之心的偏狭者,也无法对秦游的所作所为挑出刺来。
这家伙,就像书中所说的圣人走出来了!
而农人的价值观也十分质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听谁的话同谁走。
胡品心中暗恨,嫉妒犹如这世间最厉害的蝗虫,把他整个人啃食得百孔千疮。
秦游注意到了众生相,但他没有搭理。只是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为他留着的那条路,站到了冲突的最前沿。
他没问候两个地位要尊上一筹的,而是率先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冯况说道:“仲父,这些天地里正忙着收庄稼,这聚众喧嚣,荒废农事,不知为何?”
见秦游第一个问得是自己,冯况居然在生出来些许受宠若惊之感,于是赶紧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的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秦游听罢眯了眼。
他听明白了,平山里百姓在意的其实不是两只鸡钱,而是历年来乡吏们在訾算上动的手脚,和对接下来的不安。
今日无缘无故多了两只鸡钱,那明日呢?会不会再多出两只鸡,甚至两头牛出来?
想从他们口袋里掏钱,总要给出具体说法,不能让他们陷入无休止的泥淖吧。
所有人都安静地在等秦游思考。
就连胡品带来的那两个轻侠也放松了绷紧的身体,悄然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有这位在,今日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这段时间说起来长,其实连冯况解释在内也就是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秦游终于睁开了眼,冲着郭乡吏似笑非笑说道:“两只鸡?为何?”
他没有行礼,也没有用敬称,整个人显得十分倨傲无礼,偏偏郭乡吏还就吃这一套。
辱下者,往往媚上。
他做乡吏多年,看得出秦游是真有本事让他今日走不出平山里的。到时候他被作为激起民变的罪魁祸首给处置了,秦游照旧能种田行商。
早知道先去找秦游好了,刘君,啊不,老刘那个大酒缸就是靠不住,说什么任亭长的胡品素得众望,可保他此行顺利,全是放屁。
为了生存,郭乡吏在秦游发问的瞬间就收敛好了自己的满肚子牢骚,挤出对着乡佐、啬夫们才会露出的谄媚笑容,搓着手细声细气说道:“这钱,这钱是乡中的摊派。听说贵里今秋大丰收了么……”
说和做毕竟是两码事,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就更是考验人的羞耻心。
哪怕郭乡吏早没了羞耻心这个东西,但那些想生吃了他的眼神做不了假啊。
秦游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被气笑。
这是什么多收了三五斗剧情的完美复刻。
他是不是还要谢谢大汉朝这些税吏,还没有进化到发明淋尖踢斛啊。
秦游这个话事人没什么表情就是最大的表情,气氛空前的凝固起来,仿佛有雷暴在其中孕育。
郭乡吏没想到秦游会是这番作态,若非还有两个胡品带来的轻侠搀着,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冯况双眉紧锁,不断搓着手来回打望,最终还是低叹一口气选择闭嘴。
胡品站了出来,一如往常的貌态恭敬:“秦君,若非今岁丰收,这鸡……不过这两只鸡还不到百钱……”
前一次是他故意欲言又止,后一次则是被秦游用话打断。
“也对,不到百钱,小数目,那亭长帮忙出了?”
慷他人之慨谁不会啊,说得好听不到百钱。平山里是个小里,拢共就二十来户人家,人口刚刚过百。
刨除冯、牛、王三家富庶些的,每多增加半个钱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
谚云三年丰产,方得一年积储可不是玩笑话。
好不容易才拢到口袋中的钱,凭什么因为你不当一回事就要交出去。
更何况这口子一开明年还会不会再来呢?
这缺德的损色,难怪躺平的系统一直看他不顺眼。
胡品被堵了个哑口无言。他是知道这些骨头缝里都刻着贪婪的乡吏是想把这件事变成常例的,
只要秦游和冯家顶不住压力,把平山里的口子一开,他们大可以打着这个由头每年收更多,讲究点无非是在东乡各亭轮着来。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是想引导里民埋怨秦游。
若不是秦游发明堆肥法,又抢先传给他们,怎么会迎来大丰收,对上那么多觊觎的目光。
哪知秦游根本没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秦游非常果断,仿佛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直接进行了打断。
而且这句要不你给的话,可算是把他给架到火上烤了。
几十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关键是这钱拿出去没有一个人会念他的好,纯属是花钱买罪受了。
而且随着秦游这句话落下,他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声望也宣告付诸东流。
当给予的好处无法遮盖恶意,风评变差也就成了无可挽回的事。
这个认知令他的心彻底破碎,唯有不断想着那个早早制定好的计划,持续说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才没失态到拂袖而去。
把唯一一个敢开口的给压服,秦游才抖了抖袖子,对着已经浑身发抖的郭乡吏说道:“郭君,我也知道乡中诸君数日来为朝廷,为咱们奔波辛苦,的确是该吃两只鸡好好补补身体。
“不过……”
秦游特地顿了顿,然后缓步上前,支住他的手,和站他身后的两个乡吏一道把人给架了起来:“这訾算错漏的……”
胳膊上被施加的力道和秦游嘴角噙着的危险笑意足以让郭乡吏这根老油条醒神,他来不及咽下口中因紧张产生的唾液,大声说道:“是我们行事粗疏,错算了,就当,就当是买鸡钱已经交过了!”
这个结果算不上好,但各方基本能接受。
秦游也不想将这些人得罪太过,便要抽手离去。
孰料这时候手居然被反握住了。
还是郭乡吏,就是声音已经变得有些难为情:“吾也久慕秦君之德,今日之言,振聋发聩,不知可否有机会再向秦君讨教一二?”
秦游挑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许多双赤着的脚板。心下了然,这是怕离了自己路上被打闷棍。
秉承着收钱办事的良好品格,秦游同样笑着回应:“我也正好有些话想同郭君您请教,咱们就在路上说吧。”
言罢直接朝着后头一挥手:“散了散了,都聚在这像什么样子,庄稼不收了?”
人群立时一哄而散,看得冯况眼皮直跳。
这小子,到底自己是里长还是他是里长。
正当他想同被下了面子的胡品说上两句话缓和气氛,结果就是连背影都寻不着了。
得,爱咋滴咋滴,没出乱子就行。冯况又一次心态很好的安慰了自己。
太好了,今天也是无事发生的一天啊。
不过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改变,于地底积聚增长,只等着春日惊雷钻出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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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亭之吏,最为紧要。心怀奸邪,则阖乡受害。民无申诉之途,则困弊怨愤丛生。为今之计,太学女校诸生并朕之子女,当入田间地头,锤怜民爱民之心。绣衣使者须拔擢贤良刚直之臣,使政令畅通,奸邪匿迹。乡间教学应循序渐进,唯有脑中充实,贪鄙者方难欺。——《元初十年答尚书台治政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