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1/2)
第六十七章
“嘿,这铁锸都是新的诶。”
“你瞅瞅这铁的色泽,多亮眼。指定是南郑铁官中造出来的好东西,不像本县中那么乌沉沉的。”
“分量足足的。咱家的铁锸还是阿父传下来的,齿都钝了,这要是能拿回家该多好啊。”
秦游被叽叽喳喳的各种声音包围,整个人却恍若未觉,只是安静地听着张阿用着极为兴奋的声音说道:“秦君,总共是七十把铁锸,二十个帐篷,十口铁釜,一车干柴薪。尤其铁锸,都是全新的,一点磕碰都没有。”
尽管丁逢留下的物资有好几种,但无论张阿还是力役们,更为在乎的都是铁锸。
铁锸,是当世极为重要的生产生活工具。弧刃为凹字型,主要用于翻地起土和兴修水利。所谓“举臿为云,决渠为雨”便是如此。
张阿的兴奋劲仍在持续,连手臂挥舞的弧度都变得大了起来:“全赖秦君在此,我们这都是沾了光。”
他是个明白人,通过兄长的口得以知道一些官府里不成文的弯弯绕绕。
水曹除却前期规划、过程中指挥这种没油水的技术活,还兼带着给力役发放治河的工具与部分物资。
这才是水曹真正有油水捞的地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谁都懂,兴修水利又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所以郡府向来不会在这件事上吝啬。
但物品一旦使用就会有损耗,而损耗的比例全看经手人的良心如何了。
讲究一点的会在工程结束后才将用旧、有破损的诸般物资给转手卖出去,向上报遗失与损毁。
胆子更大的则是与仓曹有了默契,领出来的东西就是不足数,质量次的,等到工程完工就直接报一个锈蚀不能用。
若非张阿亲眼所见,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居然能分到全新的东西使。
水曹中必定留着一些应付上吏、督邮的好东西,但分到他们手中百分百的新品率,任谁都得竖起大拇哥夸一句上乘的品质,说与秦游无关是绝对不会有人信的。
毕竟那位县中的贵人,亮明身份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找秦游这个挑头的。
而且两人方才又在另一侧相谈许久。虽然隔得远没人听清具体说了什么,但笑声是人人都听到了的,气氛显然极为热烈。
这就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啊,张阿在心中由衷感慨。他也是沾了兄长的光才起家,但和秦游一比,兄长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秦游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含笑看着张阿发泄内心的情绪,实则在心中默默将丁逢的评分又往上调了一些。
这个丁逢,真是个妙人。自表说是四十年前规划湑河堰工匠的徒孙,但身上没有半点技术人员迂直之气,反而充满了世家子弟的圆滑。
真是不知道其人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走上了水利这条路,又在水曹一呆就是五年。
顶头上司水曹椽都熬走两任了,居然还在水曹做着一个需要深入一线干活的无冕之王。
以其人家世,当远不至此才对。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所以只是略微想想就抛诸脑后。
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张阿,落在了那批被人围住啧啧称奇的物资上。如果他的感觉没错,这就是丁逢对他的示好,或言之拉拢。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他刚刚穿越而来的时间了。他的努力带给了他底气,也擡高了他的眼界,现在这些东西已经不足以将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压倒。
所以他根本不接张阿的话茬:“行了,有这赞我的功夫,还不如赶紧选了人把帐篷支起来,眼瞧着天都要黑了。”
张阿正要领命而去,方甲小小的身子就一阵风似的蹿了进来,还不忘对那些正围着东西指指点点,说个不停的力役们说道:“好了好了,都别在这围着了,赶紧归队。”
他个子矮,嗓门却高,而且为了凸显气势,还特地用双手叉着腰,看着愈发滑稽可笑,很有狗仗人势的意味。
虽说东乡的力役们为了生活主动向秦游率领的货郎靠拢,但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方甲因为身矮貌丑,一直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众人被他扰了谈兴,一些本就瞧不起他的下意识地就想回嘴。可在见到秦游清凌凌的眼神后,就很识趣地把话给咽了回去,不情不愿归队去了。
张阿看着众人的背影,头昂着愈发高了,就像一只斗胜的小公鸡。
待到众人走了,秦游才迈步上前,使劲往方甲头上敲了一下。
方甲因为在诸人中跟随秦游最早,因而顶多看在往昔的面子上避让一番张阿,整个人飘得厉害。
后脑勺吃疼,方甲下意识就骂开了:“哪个小婢养的……”
“咳。”张阿听不下去了,握手成圈,抵住嘴唇咳了一声。
方甲听出了张阿的声音,整个人瞬间化为雕像,最终极为艰难地转过身来,哭丧着一张脸道:“秦君……”
看着可怜兮兮的方甲,秦游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骂啊,我听着呢。”
方甲的脸更垮了。他可是仔细打听过的,自己的这位新靠山对父亲感情寻常,却是对祖父、母亲极为敬重的。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吃,那他绝对会把刚才的自己嘴给撕烂。
他极力为自己辩白:“我那不是骂您,是骂他们……”
张阿想用手捂脸了,人蠢是真没治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推卸责任,这种时候老实承认,乖乖认错才最有可能被放过。
就算秦君给你面子,不当着我的面收拾你,但你小子是真不怕被找后账啊。
张阿对方甲的观感也就平平,所以现在也乐得看戏。
“他们怎么你了,你就骂他们?若是把你换做他们,被骂上这么一句,你又待如何?”
方甲立刻红了眼睛:“他们敢!”
他是个身材有缺的罢癃,所以在生活中尽量与人为善,不招惹麻烦。可真要是一点刚性没有,别说是当货郎做生意,恐怕连都活不到现在,已经被吃了绝户。
秦游平静地望向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方甲的脸咻地涨得通红,他是跟着上过一段通识课的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只他也是个性倔爱面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秦游却突然转了话题:“我让你找的地方找好了?”
方甲还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忙不叠说道:“选好了选好了。在咱们营地下风口,离水渠二百步远,平坦地势,四周开阔,没有树木和草丛遮蔽视线。”
秦游点头,淡淡赞了一句:“不错。”
方甲还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无形的尾巴又翘了起来,带了点矜持道:“那是自然,这种事情交给我,秦君你就放心吧。”
这是方甲日常挂在嘴边的自夸话,寻常是没有人搭理他的,却为秦游提供了极好的台阶。
“那后续的事情我也就交给你了。”
方甲是自卑的。因为自卑,所以更希望能够证明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实在是明显,所以平常习惯将自己放在狐假虎威的位置,并不与张阿争先。
闻听秦游这正经的口气,是真有要事交给自己,连心中仅剩的那点忐忑都不翼而飞,使劲拍了拍胸膛:“交给我秦君您就放心吧。”
不过嘴比脑子快地答应下来之后又有些迷茫,眨巴着眼睛问道:“秦君您要我做什么?”
秦游的语气还是没有任何起伏的正经:“你择一队人,去那个选好的地方挖一个溷藩出来。”
“溷藩?!”方甲的声调陡然高了八个度。
虽然目前只是挖,接触不到任何脏污之物,但这种事通常是沾了就甩不脱的。
他可是自诩为秦君的的第一心腹,要是沾了这事,哪里还有面子。
秦游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你不必担心,将来打理之事,由各队轮着来,连我也算在内。”
“秦君!”这次却是张阿与方甲一同发声,话中是满满的不赞成。
秦游置若罔闻,甚至还耸了耸肩肩膀:“都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谁又比谁尊贵不成?明日开始修渠,难道我也看着你们动作?”
“可……”张阿很想说秦君你看着也行的,反正肯定没人敢说三道四。但他也是管过几号人的,知道威望是一种既脆弱又坚固的东西。
眼下的秦游够资格看着,却没资格在看着之后对这上百人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而且这也是秦游对方甲的爱护。秦游这个靠山都亲自下场了,方甲自然不能再颐指气使地在干岸上看着。不然就方甲这个得志便猖狂的轻佻性子,哪天被人敲晕了往渠中扔都不奇怪。
秦游的确是存了这个打算,但这只是次要的。他在这数月的生活中也知道自己的思维与大部分人有壁,他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当下的菁英也未必能考虑到。
因而特地把主要原因挑明:“莫要小看了这个溷藩。打整不好,就容易生疫病。而且野兽撒尿留下气味圈定地盘,有溷藩把气味散出去,咱们的营地也安全些。
“命是自己个的,别因为懈怠给送了。让大家把眼睛给放亮些,别让人在营地与河中便溺。”
说到疫病,张阿与方甲脸上也多了郑重,重重点头应下。
“而且这渠两边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应该不缺进项,而咱们在这少说要待上三个月。告诉大家,我会尽力把溷藩中的肥给卖出去,也让大家分点钱回去。”
张阿拧紧的眉倏地张开,击掌叫好:“秦君此计甚妙!”
乡人粗鄙,没有什么规矩可言。也就是今年秦君弄出一个堆肥池才让他们有了在自家堆肥池便溺的习惯,否则旷野荒郊的,哪里都好解决。
单靠他们这些人看,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可一旦说把这些肥堆换成钱给他们,那就不用每时每刻盯着了,说不得还要叮嘱一句半夜尿急就别往那跑了。
方甲没说什么,而是直接俯身从铁锸堆里拿了一把扛在肩上,兴高采烈地叫人去了。
生动形象展示了何为金钱催人上进。
就是秦游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似乎为难了方甲,这铁锸都快赶上方甲高了!
跟在秦游身后的张阿也是忍俊不禁,紧紧抿着嘴才没让笑声流泄,只是等方甲扛着铁锸走远,才小声对秦游说道:“秦君,铁锸等尚在其次,粮食还没送来呢。”
工具终究需要人来用,吃不饱肚子,工具再充足也是白搭。
因为是背对着张阿,秦游允许自己现出一些忧色,不过语气依旧镇定:“粮食由仓曹掌握,那帮庸种惯来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没有水曹勤勉。不过有郡府严令在上,最迟一两日,就会有人来发粮了。
“让大家先用自己带来的干粮应付个一两顿。待明日我领两个人去熟悉一下四周的环境,看看能不能猎来一些肉食。”
秦游知道不能乱,而他这丝毫不慌的气度也安抚到了忧心忡忡的张阿,轻轻吐出一口气,暂且压下那点若有似无的焦虑。
他很庆幸归于了秦游麾下,因为他已经发觉吗,如果换做是自己,是没办法担下这份压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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