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1/2)
第八十五章
秦游现在十分难受,是由心理引发的生理难受。周身好似有炭块在滚,又好似有铁钩在肚腹内搅动,令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到岸上,濒临死亡的鱼,生出一股什么也不顾,只要能呼吸新鲜空气就好的强烈冲动。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且不说这周遭人来车往,十分喧嚣,他的动作会落到多少人眼中。更重要的是,会伤到小四与小六这两个孩子的心。
却不知他这幅摇摇欲坠的强撑模样,已经尽数落入了姐妹两的眼中,于是复行数十步到了稍僻静之地,小四便解了腰间的葫芦,双手奉给了秦游,语气真挚:“医士若是不弃,就用些水吧。”
秦游颤着声音道谢,双手接过葫芦,胡乱拔了塞子,就急往口中倾倒,只因动作甚急,倾得脸上、脖颈中到处都是。
大半葫芦的水竟是到口中的少,到身上的多。
不过也是有着好处的,秦游得此凉水一激,顿觉腹中灼烧感减弱,神思清明不少。
他无力地冲着小姐妹摆了摆手,然后一步三摇向林中走去,慌得小四小六急忙追上。好在秦游并未进入密林,只是寻了一棵须人合抱的树,倚着树干慢慢滑坐到地上,闭目仰头,大口喘着粗气,一副全然脱力的模样。
好似方才喝的不是清水,竟是酒一般。
小四与小六俱是大奇。要知自两人与秦游碰面起,见到的便是秦游行走坐卧,待人言谈俱皆平常,混不似落入了贼窝。
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她们这些个自小在寨中长大的孩子还要熟稔。至少她两个没有一言不合就对着大哥挥拳的勇气,哪怕是能够打过。
怎地在此时却如那被霜打了的菜?若是被那洞中景象吓住,她们就要考虑一下是否可以与秦游共谋大事了。
外勇而内怯者,只会误了大事,绝不可交托性命。
小四不禁望向了小六,眼中探问之意明显。小六轻轻摇头,示意秦游方才在洞中并无什么异常,甚至超乎想象的镇静与稳重,无论拿脉扎针,还是问答下方,都毫不扭捏。
只这些事就不用与四姐说了。盖因这位姐姐虽年长于她,但性颇烂漫,兄妹中唯胜过幼弟小七一筹。也不爱操心杂事,所以只需她与两位兄长并阿姐商量好,再直接分派任务便好。
小四果然只一问,得到答案就撒开手去,不过看向秦游的目光多了好奇与探究。
小六也是一般无二,实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秦游这个铜水浇成的心。生铁铸成的人如此不能自己。
但两人恐怕永远都想不到,秦游所惊惧的并非它物,而是人心。
秦游记得自己前世在书上曾经看到过一句话,大抵意思是人在折磨/杀死同类上拥有着无尽的想象力。
他扭头回望不远处车马仍喧的山洞,只觉自己看到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而是一座血迹斑斑的猩红牢笼。
力量压制产生凌虐,而在没有监察的情况下,这会演变为别样的“比赛。”
秦游闭上眼,惊觉明明是刚刚诊治过的人,但自己已然回想不起那些人的面貌,重复闪回的只有一个个伤处
利器扎的,烙铁烙的,马鞭抽的,拳脚打的,还有被拔掉了满口牙的。他前世在纪念馆中见到的各种资料,竟不如方才见到的十一。
在那个猩红囚牢中,别说是尊严,就是人格也在日复一日中被磋磨尽,纯作为发泄欲望的工具存在着。
秦游竟然不自觉挑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也是,任何教育都比不上实地经历一次来得深刻。
不过这样也正好,这山寨上下男子,全杀光了他都不会生出任何负罪感。
如此想着,秦游遂将葫芦中剩下的最后一点水给尽数倒在了脸上。只因念头通达,顿觉浑身轻快,将发麻微颤的手缓缓握紧,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感。
令一直注视观察着他的两姐妹不约而同闭了眼,缓解那股刺痛感,
同时心中缠绕上一个困扰了她们一生的问题:“她们的兄长时常会展露柔弱纤细的一面,与英雄豪杰一词毫不沾边,但最终却总是能走上最为英雄正确的的道路。就,就像前方有人在指引一般。”
也曾好奇问过,得到的答案是确有人教,但更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情绪平复后,秦游的行止又恢复成那副见生不喜,见死不悲的淡漠模样,冲着姐妹两个微微点头权做感谢,然后说道:“是我失态,劳二位等候。只此间不是长待处,还是先回去吧。”
小四小六也是这帮想的,自应允不提。
行至半途,秦游忽想到一不明之处,于是问道:“我观那处女子不少,何以十余年只有你们兄妹六个出生?”
这未免太不符合生物学了。
小四双眉倏地皱成一团,双颊染上薄怒,双唇微张,似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但小六的手半道伸出,将小四的手给按住了,然后整个人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道:“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处的人已经没几个能生的了。”
见秦游识趣地没再说话,只做疑惑状,小六又提点了他一句:“不听话的猎物,会被拔掉牙齿与利爪。”
小四却是那个脾气不好的,仅凭小六一人之力,难以按住她。于是不等秦游反应过来,她就呛声道:“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吗?能留在此地的自然都是不服顺的,身子早就被折腾空了,哪里还能诞育孩子。”
秦游抓住了小四话中的字眼,诧异道:“能留在这的?”
小四见他说不通,还要提高音量,就被小六扯了衣袖,神情中带了不赞同。
然后小声说道:“此地不是能高声说话处。”又转向秦游,“此非一时三刻能讲明之事,本与医士你无干。但既然医士您好奇,还是我慢慢同医士慢慢讲明吧。”
在小六极为低声的讲述中,秦游终于明白那处的运行逻辑了。
在这个人类生产力还不高,开发速度不比大自然修复速度快多少的时代,每一个人,尤其是成年人都是重要的资源。如果这些人口都是从周围山林中掳掠而来的女子,那珍贵程度还要翻上两倍。
所以若非必要时不会杀人的,男子便垦田开荒修整营寨,女子便似他今日这般,带到洞中去走一遭,若是被吓破了胆,知晓服顺二字,那便教好规矩,然后同男子一道往陇西祖地送去,充实那边的民口。
能留在那处的女子,便是一直极为不服顺,厮打抵抗,甚至试图逃跑却失败的。
而这寨中能往那处去的,尽是鲁男子,岂有温柔二字可言?于是长期以往,洞中便成了那种宛如人间地狱,呻吟惨叫不绝于耳,其中无人拥有一块好皮肉的景象。
秦游终究是没忍住,出言问道:“那你们……”
这次出声回答他的却是小四,声音冷得像掺了冰:“因为她们运气好,头一次就怀了孕……”
小四明明是一副笑着的,任谁看去都是心情正好的模样,但话落到秦游耳中却字字如刀,刮得骨头缝中都疼。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猜到其中始末原委了。
但也许是之前的木讷疑惑给了小六他不聪明的感觉,也许是小六今日谈兴正浓,居然主动接话道:“能怀孕的在生下孩子后也会被送走。我们能活下来,也是因为运气好。”
能生育也是一种能力,不过她隐下了因生育而被送往陇西的女子地位会低上不止一筹。
秦游点头,没有再去问小六口中的另外一个运气好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应该还是羌人弱肉强食,只有最强壮的孩子才能活下去的老一套。
至于将孩子们留在此地,一来有防止他们与其母勾结,二来也有少年容易夭折,汉地物资丰富,更容易把人养活的原因在内。身份认同什么的反而在其次,现实总会教他们做人的。
于是一路无话。路上还碰到了把头包得严严实实,不住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他的“少当家”黄泰。
秦游只做未见,让其人气了个倒仰,好悬鼻中喷出两道气柱来。
待得回到漆娘屋中,秦游当着漆娘和五个孩子的面,取出怀中的乌头,口述用法:“这是有毒的草药,只消往食釜中放入一半,便能让这全寨上下腹泻呕吐不止。”
秦游留了个心眼,没有展露出自己有斩草除根的心思,直接把剂量拉到最大。防的便是漆娘对三当家,或是孩子中对寨中某人有着感情,不肯下狠手,反把他这个早存“歹意”的人给卖了。
反正他也不需要这些羌贼立时便死,只要这些羌贼喝下加了乌头的饭食,被过量却不致命的□□给折腾得腹泻不止,手脚疲软无力,在他带着这一串孩子逃跑时没能力追上来便好。
孰料小五此时却双指撚起秦游放在案上的乌头,语气无比严肃认真:“皆云是药三分毒,果然无错。那倘若把这些全都加进去,能不能把他们都毒死呢?”
少年此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秦游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少年,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有点恐怖了吗?
小五你多大了?不到十三吧!不要把一下干掉一百号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吧!
更可怕的是,听到小五说这句话的其余人,也是一脸淡定的模样,竟皆是认为小五说得有任何不对。
秦游心中闪过明悟,看来屋中这些人对这个山寨的仇恨值比他想象中要高太多,直接养出一窝完全体的狼了。
就算他今日不助这些孩子下山,他们也迟早有一天把这寨中的人脖颈全咬断。
他正在整理措辞,一直在低头啃指甲的小七忽地擡头,认真道:“不管如何,都要快些,最好是今天晚上。”
举室皆惊。
小三立时迈开大步走到小七面前,摸摸他乱糟糟的头发,温声说道:“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秦游也好奇地探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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