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2)
第六十章
“你们居然可以直接说现在皇帝的故事吗!”阿梦骤闻说书声,整个人陷入了极度惊讶的状态中。
帝王将相,是寻常百姓很难接触到的人群,但正因有了距离感,才会产生好奇心。
可盖棺定论是时下主流,臧否朝政那是有一定身份的士子,譬如说太学生、军校生、技校生的专利。
岂有一国之君尚在人世,寻常百姓就大肆讲述他之前经历的道理。
这样一来,天子的威严何在?皇权的至高无上何在?
这种事即便放在龟兹这种中原所认定的荒蛮边塞之地都不可能发生,遑论是一直扮演对外输出角色的中原!
阿梦不能理解,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薛臯则是伸手从桌上的果盘中取了一个只有半个拳头大,橙黄如火的小柿子,用指腹轻轻按压,确认已经熟透之后,又从果盘边拿起一根坚韧的麦管插了进去,递给阿梦说道:“七月枣,八月梨,九月里的柿子来赶集。
“这柿子还是四年前崔珏大司农给找着的,陛下亲赐名为火晶,有甜如蜜,润如膏的说法。尝尝吧,不比你们龟兹的金瓜差。过了这个时节就又要等一年了。”
阿梦有些摸不着头脑,顺从薛臯的意思,呆呆地放入口中嘬了一口。
果然甘甜润口,感觉旅途的疲惫被一扫而空。
不过问题还是要问的。
薛臯见她那幅目光炯炯的模样,显然是不得到答案不会收兵。干脆解了湿漉漉的头发,绕到屏风后,从暗格中找了一套干净的男装出来。
受燕芸的倡导,时下的婚嫁习俗风气有了一定程度的放开。
适婚男女可在婚前在人多的地方相看一二。
而百艺社正是长安城未婚男女相看的热门地点,因此捎带着有租赁成衣的业务。
而作为百艺社的幕后大东家,薛臯对放衣裳的地方是门清。
她站在屏风后,一边换下湿透了的衣裳,一边说道:“没法子,兄长得天下之经历,太过传奇。
“纵然是我身处其中,夜深人静之时也会生出恍惚之感,那些仗原来真的是我打的吗?
“百姓则更是如此。嘴长在他们身上,禁肯定是禁不住的。
“兄长有个说法极有意思,说是如果想让一件事变得流行,那最好的办法是禁止它。
“文相也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百姓不明全局,任由揣测指不定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干脆找有本事的人,让他们按照朝廷的意思好好对外说。
“当一件事被八成以上的人认可,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阿梦认真地听着,浑然不觉柿子已经被吸得干瘪,只下意识地咬着麦秆。
她能感觉到这三言两语中蕴含了极大的治国学问,但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这个方法并不难,但却没几乎不可能实现。
因为君王是不会允许自己被人评价的。
哦,如今梁朝的这个皇帝例外。
行事作风,皆不可以常理忖度。
也正是有着这么个奇葩皇帝,才能培养出这一干不循常理的将领吧。
薛臯是其中佼佼者!
想着想着,阿梦就生起了闷气。
说什么打仗如在梦中。那骗她的时候怎么骗得那么好!
一百二十人,连个中等商队的规模都没有,就敢夺门刺王。
这胆子有多大,根本不敢想好吧!
还搁这装呢。
薛臯一路上都对她待之以礼,是以怒从心头起的她干脆劈手夺过了薛臯手中的柿子,恶狠狠地吃起来。
薛臯一整个莫名其妙。不过她对女孩的脾气一向很好,撇撇嘴就又拿了一个,甚至摇铃叫来了小厮,让再送几个果盘来。
不过很快阿梦就顾不得生气了,王铁嘴不愧是被誉为大梁朝嘴皮子最溜的男人,寥寥三五句话就能将人勾入故事中。
到最后阿梦已经摇着薛臯的手道:“真的有能把人载到天上的布气球,和嘭的一下,把屋子炸飞的火药吗?那个王匡,是不是逃得很快?”
薛臯沉默。
这些细节她哪知道啊,那时候她正在汉中与王小波拼命呢。
那位自称王翦后人的悍贼,仗着人多势众,差点真把她和高伯虎弄死在汉中城。
幸亏有阿姐顶盔掼甲,亲自上城头督战,又命人绣了一面燕字大旗树在城头稳定住了民心,胜负犹未可知也。
阿梦又推了她一下:“说啊。”
薛臯不愿露怯,岔开话题道:“热气球与炮竹没你想象得那么夸张。
“每年上巳节都有热气球放,那些个小男女尤其喜欢。不过载人上天纯属无稽之谈,当年散的是檄文。
“不过小六最近在研究把人弄上天来着,成功过一次,但没办法控制方向。
“算了算了,还是说炮竹,这个年节放得多。府中应该还有些炮竹存货,你喜欢的话,回去就放着玩好了。
“至于王匡,因他是失败者,所以难免会对他的描述有所偏颇。”
薛臯起身接了果盘回来,用衣袖随意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梨:“可他若是真那么废物,又何至于支撑了三年有余,最后还差点翻了盘?
“南阳一战,子毅刚十九岁,就被他逼得指挥十万大军和他周旋,里头过半还是各地降军,最后搞得阿服姐姐都披甲上了阵。
“若不是兄长率领我们星夜驰援,子毅怕是要交代在那。”
作为亲历者,随意的几句话就足能令人遐想连篇。阿梦也是知道南阳一战对如今这个王朝的重要作用。
如果说长安一战是当今梁朝天子加入逐鹿天下的牌局,那么南阳一战就是胜负手。
南阳战后,整个北方再无够分量的对手,之后梁军挥师南下,多是传檄而定,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
如果这个说法不够直观的话,那么用个直观点的.。
十八位列侯之中,有七位是从南阳战来的。至于原因么,很简单,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倒戈易帜了。
她不再去关注什么炮竹和热气球了,转而问道:“听说那王匡是个盗马贼出身?”
“是啊,本来是个马商来着。只是后来得罪了本县的县尉,马被收走充公,人也被诬陷下狱。
“得亏有心腹宾客得了消息,半途劫了囚车。他于是杀了县尉,烧了府库,带着心腹啸聚山林。
“因他为人宽宏疏财,重义轻死,很快就纠集了一郡的轻侠恶少年。
“他们专劫往来客商的马,但只要得了物就不杀人,而且经常做些赈济放粮的事,所以百姓只说他为盗,口碑也不错。
“后来天下大乱,他乘势而起。汉朝承平日久,军备废弛,皆不能制,终叫他养成气候,合纵连横,有了一支超五万人的大军,领兵攻下长安。
“无论旁人如何说,他在我这都是一代枭雄。只不过他运气不好,遇上了兄长。”
当在他们驻扎之地,老百姓都踊跃地把儿子和粮食往军中送后,一切结果就已经注定。
个人之能岂能抵时代洪流。
薛臯是最接近打满全场的将领,她此时既然有谈兴,阿梦自然把那些听来故事中的不解之处一一说出。
“徐铭欲以幽州基业作为妹妹的嫁妆,让徐凰成为皇帝的妾室……”
薛臯啃梨的动作一顿,然后失笑道:“没想到这事都传到龟兹去了啊。”
“是啊是啊,你快说说。”
“徐氏欲以凉州为嫁妆嫁妹为真,不过我三哥十日破三城,赶在信使到达汉中前取下幽州大半却绝没有我阿姐的授意。”
“真不是皇后善妒,想独霸天子吗?”真吃到一手瓜的阿梦眼睛都亮了起来。
“当然不是,阿姐胸怀广阔,与阿兄伉俪情深,岂会在意这些。况且没有人可以争过我阿姐。”薛臯三两下把手中的梨啃完,扔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是我给三哥出的主意。”薛臯尾音上扬,是她最常听到的得意,“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我们称一句阿姐的,嫂子也不行。”
突兀下沉的语调令阿梦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突然真切感受到了何为杀人盈野的大将军。
薛臯在她面前,向来是张扬却不失礼数的,表露杀意和狠戾还是第一次。
果然,汉中系同气连枝惹不得。他们只认一个皇后,那皇后的位置就稳如泰山。
阿梦不敢再去细想这个问题,赶紧换了个轻松的问。
“听说文丞相下扬州之时,路遇长达数丈的鼍龙献宝,这是真的吗?”
如果她所记不错,薛臯也是当事人之一,而且因为长得貌美的缘故,还被多送了一份礼。
薛臯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苦笑道:“屁的鼍龙送礼。纯是那些畜生闻到了人味道,想吃顿饱饭。当时撞船的时候把我吓一跳。”
阿梦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愣了片刻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我下令用了船弩,把那些畜生都给串了。它们的肉和皮,就当是贺礼了。
“但鼍肉酸,不好吃,皮倒是还凑合。就是窟窿眼太多,只能剥了做革带之类的小玩意。我现在用着的就是鼍龙皮的。”
阿梦听着薛臯说话,只剩下了木然点头。
果然和父王说得一样,所有的传奇故事,都有一个大相径庭的真相。
她开始后悔自己问这些问题了,无端破坏她的美好幻想做什么。
此时楼下说书正说道“陛下以勤王保驾,还于旧都之功,被汉朝县官封为梁国公,加九锡,位在诸王侯之上。总百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说本朝天子就是如此,因为敬称的缘故,总显得语意有些指代不明。
阿梦费了不少功夫才凭借着已有的知识积累把人物关系给捋清楚。
在内心腹诽了一阵这个封为梁国公的操作,纯纯的取而代之的前置啊。
但薛臯在她旁边,她不敢说。更何况事情的确办得也挺地道,君不正则失国,天理如此。
给退位的汉朝天子了一个县的封地,允许在封地上保留宗庙,并自称为朕,已经比秦灭六国和霸王对孺子帝婴好了太多。
不过事情就摆在那里,总有人敢说。
她听到一个有些别扭的男声。
“奸臣贼子篡位夺权,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装得和个人似的。”
阿梦睁大了眼睛,茫然无措地看向薛臯。
薛臯单手撑桌,如同一只猎豹,迅速来到窗边,四下望去,寻找声音来处。
位置并不难找,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一个方向。
薛臯略想了想,然后就认命地开始把湿发攥成一束,开始盘发。
阿梦见状,连忙从包袱里取了更为正式的小冠帮她戴上,关切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不要紧的吧?”
薛臯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笑得阴沉沉的。
“那是留给四方馆的包厢。口音么,准是匈奴人。
“真是欠揍了。兄长想着天下初定,与民休养生息几年再说。所以好声好气接待他们的使者,居然敢蹬鼻子上脸。”
说完她提着刀就要出门,阿梦没拦她,反而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一点也不担心薛臯,因为薛臯是真东南西北都打过一遭的奇女子,如今在龟兹妥妥地能止小儿夜啼。
而这个地位,曾经属于匈奴。
所以她现在满心想的是打起来,打得再狠些!
薛臯看出来了她的小心思,没有在意。
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出于立场而产生的小心思很正常,只要不会干扰到她的判断就行。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薛臯此时的包厢在二楼,基本是有钱但权势不高的富贾使用。
而三楼则是权贵场所,为四方馆空置的包厢自然也在三楼,她想上去还得走楼梯。
就在她上楼的时候,四方馆包厢的门已经被人踹开,领头的是两个精干的壮汉,声调最高的却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刀已然半拔出鞘,怒喝道:“哪里来的蛮子,居然敢诽谤当今天子,今日必叫你来得去不得。”
轮廓深刻,须发杂乱旺盛的匈奴人却浑然不惧,像是故意挑衅,反自双手使劲把衣裳剥开,露出大半个胸膛,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大声叫嚣:“来啊,有本事就刺进来。皱一下眉头,我们死后就见不到天神。”
如此嚣张的态度反而令两个少女生出迟疑。
她们都是长安军校的学生,军事形势课也都学得不错。
自然知道匈奴此番遣使前来是钻了莫大的空子。
天下方定,过去连年征战让国库已经见底,根本打不起大仗,急需休养生息。
导致龟兹这等小国都敢公然截杀商队,而朝廷给出的反制手段仅仅是以校长为使者西去问责。
她们此时若真顺着心意一刀下去,恐怕反要成就这二人英雄之名。
倘若匈奴以此为借口真挥军南下,父亲与家族也会受到牵连。
她们的踟蹰更助长了匈奴使者嚣张的气焰,纷纷仰天长笑,使得一众人俱是无比烦躁。
忽地,那两个跟随她两个冲进来,缺一直保持沉默的精壮大汉无比齐整地飞出一脚,正印在两人的胸膛上,其力之大,将桌椅都撞飞出去,杯盘碗盏更是掉落得哐哐作响。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都掩不住惊诧。
她们已然想起来,这两个壮汉,是从校长专属的包厢里出来的啊。
可校长不还没回来吗!
她们两认出来了了,百艺社中自然也有人能认出来,当即有个就差把百艺社当家的人嚷开了:“是武威侯包间里出去的,定是武威侯的家将。”
一片哗然,武威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不假,也的确干得出打匈奴使者的事。
可这位不是出使西域去了吗?也没听着说要回来啊。
长安城尽人皆知的事,匈奴使者自也没落下,当即强提起一口气爬,按着胸膛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打我们,就算是武威侯在此…”
“本侯在此,你们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冷不丁插进来的清丽女声让两个匈奴使者如同中了定身术。
而其余人则是冷水入油锅,瞬间炸了开来。
“武威侯,真的是武威侯回来了!”
“可武威侯不是还在西域吗?别是假名托姓的吧。”
“蠢物,脑子坏了吧你,冒充谁不好冒充武威侯。那位的长相是谁都能冒充的吗?”
“你见过武威侯?”
“没见过。那位侯爷很烦别人说她的长相,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过给她画了一副画像,还挂聚贤阁上了,咱们哪见得到啊。”
“那你说个屁。”
“你又蠢了不是,等会儿这位侯爷下来,咱们不正好瞧瞧么,看看是不是真俊绝长安城。”
与一楼的热闹截然相反,三流的包厢里此时是死一般的沉寂。
原本闭门不出,权当自己今儿没来过的一众权贵们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纷纷开始探头探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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