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2)
不是,这位真回来了啊!
这位是真干得出来杀使的事,有没有够分量的赶紧去劝架啊!
幸好紧接着传入耳中的话是:“本朝天子顺天应时,解生民倒悬之苦,还轮不到你们两个蛮夷来评价。给我就在这抽自己嘴巴子,不把脸抽肿,就甭回去。”
“不抽?行。本侯还有五千户食邑,应该够赎你两个的狗头。然后再提兵北上,去寻你们单于好好聊聊。
“问一问你两个到底是来结两方之好,还是来寻衅滋事的。”
随着啪啪啪的响亮耳光声响起,整个百艺社瞬间沸腾了,声浪大得几乎要将整个房顶掀飞。
众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觉,还得是这位打遍四方的侯爷啊。
那还是元初元年,匈奴趁着天子新登大宝,国内尚有不臣,悍然南下。
是武安、武威两位侯爷率三万人出塞,兵分两路迂回包抄。
武安侯带三千人七日奔袭上千里,把左贤王的领地搅了个地覆天翻。
若非马力不济,后期跟不上,恐怕能把左贤王请到长安城载歌载舞。
所以对于匈奴人来说,薛臯的名头也是极其好用。
薛臯步出门外,自然有人殷勤关上,好让事情影响能小些。
她略瞥了左右两下,那些开着窗缝小心翼翼看热闹的人家就忙不叠关上,一副假装自己从头到尾都不存在的模样。
还真是武威侯本人,那热闹就看不得了。
薛臯这才开始训学生:“没有必杀人的觉悟,就不要贸然拔刀,不然很容易让人把你们给瞧小了。”
两个少女也都是列侯这种顶级勋贵之后,知道这是难得的提点,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而且见到了校长,还得了提点,够在同学面前吹三圈的。
缀在薛臯屁股后头的两人很快就看到,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校长从专属包厢里拎出来一个小女童。
脸色是健康的白中透红,年龄约摸五六岁的样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童子头,画风却像是被猫妈妈叼住了后颈皮的小猫崽子。
现如今天子的画像被雕刻印刷量极大,百姓还有事没事地就拜拜。
两人看了小女童一阵,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站在原地,用极度恭敬地姿态任由薛臯把人拎走。
不过等到了阿梦面前,小女童就已经像个树袋熊似的挂薛臯身上了。
阿梦甚至听到两人在拌嘴。
毫无油盐的那种。
“阿念你就不能换个地方靠吗?你明知道你师父我这有伤。”
真是奇哉怪也,她居然感受到了薛臯身上出现了一股莫名的孩子气。
这和薛臯一点也不搭啊。
小女童也是嘴上不饶人,嘴皮子翻得飞快:“那是师傅你活该。
“阿父阿母,还有南师傅,都说了多少次让你好好把软甲垫在里头,你偏不听,说什么穿着累。
“还有怎么会伤到肩膀头子这个位置?师傅你的亲卫都死绝了不成?还是又对那个姑娘动了恻隐之心?
“阿父说了,师傅你哪都好,就是不应该一听到女孩子受苦受难,心就软得和一滩水似的,容易被骗。
“又总犟着不成亲,我可是听说傅舅舅就快回来了,你等着挨骂吧。”
话虽说得毫不容情,但小女童还乖巧地换了一边肩膀趴着,看着很依恋薛臯。
薛臯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另外找茬:“先不说我伤的事,你怎么出来了?身边还只有这么几个人跟着。
“还敢去找匈奴人的茬,今日若我不在,你打算怎么收场?
你不会真以为平难侯与长义侯那两家的小崽子能把事给扛起来吧。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
“那师傅你不是回来了嘛。”小女童挤出十足的讨好笑容,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薛臯却不吃这一套:“你少给我萌混过关,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女童抽抽鼻子,一双玛瑙似的眼睛不住转悠:“我这不是明年就要上学了么,阿父说,要我出来看看外边,见识见识,免得以后连烧饼几文钱一个都不知道。”
薛臯磨牙:“兄长要你出来看看民间,你就到百艺社来听书?”
小女童振振有词:“这不是下雨,外边的摊子都散了么。听书也可以知道果盘多少钱一个啊。
“师傅您心也忒黑,这一个梨外边也就三文钱一个,这一盘五个梨,就收三十文,暴利啊。”
薛臯直接给了她一下:“那你还真是聪明,知道直接用我的包厢,里边白送五个攒盘,可把你吃饱了。”
“嘶。您可是我亲师傅,用用包厢怎么了?您的不就是我的吗?”
薛臯气得直鼓眼,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今儿个如果不是她正好在,明儿个满长安城就要传武威侯府的家将能惹事,却不能平事的消息了。
妥妥的锅从天上来。
“我就纳了闷了,你怎么就不去你南师傅的工坊里,说工坊也是你的呢?”
“那南师傅不是比师傅您小么,长幼有序啊。等我再长大点,就去南师傅的工坊里说,说是您教的。”
“那我还真是谢谢您了。”
“咱俩可是亲师徒,不用客气。”
一句接一句,句句有回应。
阿梦都现出了笑模样,实在是,太可乐了。
好像突然就明白了百艺社中的对口相声是什么模样。
她这一笑,薛臯也就回过神来了,把小女童放到地上,严肃说道:“出门在外,要有礼数,叫人。”
小女童的目光落在了阿梦身上。
不知为何,明明是个还不到腰高的孩子,可阿梦硬是觉得那目光犹如针刺,皮肤上酥酥麻麻的。
少顷,女童仰脸去看看薛臯:“这就是阿母说的,已经同师傅您拜过天地,礼法上该称之为武威侯夫人的龟兹国公主吗?
“师傅您想要我怎么称呼,姐姐,姑姑,还是师母?还有我能不能告诉宋姨呢?”
*
秋雨落下,汇聚在掌心,有些凉凉的。
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的秦念坐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如雾的雨丝,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天她刚被师傅送回长秋宫就被阿母狠揍了一顿,原因是她问出的问题太让师傅难堪。
也许师傅一生都未曾婚嫁,和她年幼时毫无分寸的扎心有很大关系。
但师傅的性子,大抵不婚嫁会更肆意从容些。
而且师傅身边也从来不缺人献殷勤,只是除了梦姑姑和宋姨,都不入心罢了。
但真要说是喜欢,那也谈不上。否则也不会一直张罗那两位的婚事,即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她有一回特地灌醉了南师傅,才隐隐明白了师傅在想些什么,为将者见惯了生死,所以封锁了心门,坚持一个人疗伤。
应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阿母那天才揍她格外地狠,藤条都打断了一根,连阿父来求情都没有用。
反倒是自己被打急眼了,口不择言说阿父管不住阿母,毫无英雄气概,类妇人状,成功罪加一等,被打得更惨了。
后来还是三个哥哥一起求情,才把她给救下。
再后来就是学文修武,跟着两位师傅四处转悠。
有阿父阿母,三位哥哥,两位师傅,以及一票叔叔舅舅宠着,她直到十八岁之前,都过得很快乐,正如阿父给她取的小字“掌珠”一般。
掌上明珠,珍之爱之。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
唯一出现的一点“小波澜”是十八岁那年。
世人皆知,父亲与大父的关系不说是视为仇雠,也绝对称得上形同陌路。
没有阿母相劝,阿父盖太庙的时候能直接把大父的牌位给扔出去。
后头也特地嘱咐二哥,不要太祖庙号,因为这样绝对要给大父上尊谥。
二哥于是给阿父上了高祖庙号,至于太祖,直接虚置了。
这不符合谥法,但阿父高兴。
因为这个原因,整个皇室无有旁支。
三个哥哥也是随了阿父,后宅清净得很,子嗣数量只能说是够用,不至于绝嗣。
因而十八岁那年就不断有御史上疏,要求阿父尽早定下自己的婚事,好为天下女子做表率,也纠正一下他们眼中“越来越败坏的”风气。
甚至开始弹劾起了师傅,说正是师傅不嫁,才把自己给带坏了。
御史博名,一贯如此。
阿父也全部留中不发,只当没看到。
但阿父御极以来从不杀言官的好脾气给了他们自信,相关奏疏越来越多,到最后竟如大雪纷扬落下,淹没了尚书台。
那状况竟令她自己都在一瞬间生出了不嫁是大逆不道的念头。
好在有师傅在,才没钻进牛角尖,二哥也向着她,归国的时候把她给捎回去了。
再后来,远在齐国溜达的她断断续续收到了长安的消息。
从来都是以贤内助形象的出现的阿母因为她的离家出走,与阿父大吵了一架,乘坐着皇后仪仗,以视察齐国织舍为由,直接离了长安。
而受了刺激的阿父直接在大朝上刀劈御史,把文官,尤其是御史台做了一场大清洗。
这次之后,民间的世家大族又老实了小三十年,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的代言人被彻底洗干净了。
让她如今每每想起,都觉得阿父阿母是利用她演了一出大戏。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她拿到了其中最大的好处。
阿父允她随心意行事,简而言之,婚嫁之事,自己做主,爱干嘛就干嘛,不嫁也没关系。
在父母的庇护下,她用学习到的本领行遍天下,描摹山水,著书立说,成为如今人们口中所称赞是女子魁首。
阿父阿母故去之后,又是二哥代行父职,甚至怕她百年之后无有香烟祭祀,从三哥本不富裕的子嗣中过继了一个到她名下。
只是她也终于是到了要帮忙去托举帝国重担的时候了吗?
秦念翻过手掌,让积水落下,有些发怔。
“姑母,阿父让我请您去宣室殿议事。”青年的声音想起,扰乱了她的思绪。
偏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哪怕强装稳重,也看得出那丝丝缕缕的焦虑。
这就是她亲自从蜀地带回来的侄子,当代蜀王——秦祉。
秦念拒绝了侄子的搀扶,自己扒着大立柱站了起来,上了特地为她准备的辇,摇摇晃晃地往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中静得出奇,似乎要将人吞噬。
她特地放重了脚步进去,没有任何意外地得到了笑骂:“别装样了,快过来陪你哥我说说话。
“也不用行礼,打小就被薛姑姑带的没有正形,受了你的礼吃气多。”
然而温情过后,兄妹两个对坐却是无言。
好半天秦念才吐出一句:“二哥,节哀。”
人生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有父母庇护,她们四兄妹一路都是顺风顺水过来的,没想到竟是二哥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年前她回京二哥尚且精神矍铄,一顿能吃两碗饭,如今却是眼下乌青,弱不胜衣。
但她实在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安慰二哥,阿祐自落地起就是帝国天然的继承人,既嫡且长,没有任何人能越过他。
阿父执政的后十年已经将朝政全部抛给了二哥,专心履行年轻时对阿母的承诺,带着阿母游山玩水。
用阿父的话来说就是,为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帮你把后两百年的的心都操完,将来如何,全看你的本事。
子孙后代如果不济,没了帝位当个普通人也好。
如此豁达的阿父将唯一的例外给了阿祐,阿父在时,阿祐基本不在长安城,而是跟着阿父到处游历,体识天下之大。
而阿祐却忽然得急病离世,留下孤儿寡母,独子年方六岁。
二哥的身体,显然很难再支撑十年,等侄孙长大。
可要是将帝系转移,又难保不生乱子。
秦念知道,自己必须给出建议。大哥年岁最长,走得也最早,更何况这宗室身份只有他们一家人才认,外臣根本不当一回事。
至于三哥,封地在齐鲁之地,沾染上了爱吃海鲜的毛病,又管不住嘴。
饶是曹姑姑在的时候也只能勉强压住他那痛风的毛病,自打曹姑姑离世之后,就更无人能治,反倒走在了二哥前头。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秦家门里,就她和二哥了。
家国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残忍,但必须快刀斩乱麻。
更何况阿祉是她亲自接回来的,意味太过明显。若不能成功登基,将来新皇必不能容。
秦家男儿都随阿父无二色的后果就是子嗣稀少,常常让大臣有绝嗣之忧。
二哥也就两子两女,阿祐已经走了,总不能再没一个。
“少说这些屁话,朕已经听烦了。阿父将偌大的基业交给我,我总不能败了去!”秦瑚重重地锤了一下桌案,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
秦念终于下定了决心:“二哥,国赖长君,不可再出伊霍之事。”
秦瑚语气幽幽:“你就不怕阿曜长大后怪你?”
秦念笑:“难不成此间言语,会传于六耳?况且等到阿曜长大,我怕也是到地下了。再说我全然为国,有何惧之?”
秦瑚话音里终于多了笑,真正的笑,没有半分强撑的意味。
“薛姑姑和南姑姑真的将阿念你教得很好。所以快给你哥我出出主意吧,阿曜那个孩子该如何安置?”
寻常人家争家产都能争得头破血流,遑论这么庞大的帝国。
尤其是阿曜曾距离帝位那么近,很难甘心。
秦念跨出第一步之后觉得心上的大石头被彻底掀翻,那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措辞:“海外三岛。阿父弥留之际,对我们说想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
“将三哥封地放在齐鲁,也是为了看看海的那边是什么。
“三哥这么些年折腾,已经勉强能到海外三岛。
“那地方多大,二哥你比我清楚得多,我料想当一国之主应是够了,也算继承阿父之志,阿祐泉下有知,也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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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兴二十一年,太宗山陵崩,世宗承遗命继位,改元长丰。
故懿文太子长子曜,封国东海。——《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