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明(1/2)
挑明
霓璎单刀直入,郝自通叹息摇头。
“崔丫头,你既这么说了,那老夫便与你说个实话。”
郝自通的鱼竿放在脚边,他盯着茫茫水面道:“从老夫隐退至今已有十余年,你可知道十余年的变化能有多大吗?老夫一生孤寡,没有家族利益延续,亦无朋党分派往来,你如今看到的郝自通,只是一个放任自流十余年的闲散人,即便回到朝堂,也不过是个空吃皇粮的老废物。”
霓璎安静的听完,笑了一声:“没想到先生对自己的评价竟然如此不堪。且不说我是如何看待,想必当年那个一心闯荡世间的郝茍儿,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妥协的一日吧。”
妥协?
郝自通释然笑道:“人要服老嘛。”
“那您不该选在宣州啊。”
郝自通眼神一凝。
霓璎看向远处山水:“江南如画,四季皆春,比这里安逸舒适的位置比比皆是,可为什么,偏偏是宣州呢?是因为,这里曾是先生与意中人见面的地方吗?”
郝自通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从一个小辈的口中听到离开许久的故人,他坐姿一僵,表情肉眼可见的复杂起来。
霓璎:“我刚到宣州时,曾听过关于两县的一个传说。据说在多年以前,宁县和太平县原本属于同一个县,名叫汇水县,可因为县内被清水河阻隔,导致两岸百姓矛盾日渐加剧,县令不胜其烦,最终在不懈努力之下,将汇水县一分为而,成为了如今的宁县和太平县。”
“可是同样是这个故事,晚辈曾在家母口中听到过另外一个说法。”
郝自通抓着鱼竿的手一阵松一阵紧,却始终没有打断霓璎的话,安静的听了下去。
很多年前的江南,远没有如今的繁华热闹,又因世家贵族乃至帝都宫城多在北方,所以一切物资都是无条件优先送往北方,出身高贵者,生来便可享受最好的东西。
直到某日,战乱爆发,北边强敌来犯,甚至一度逼近要害关卡,在皇帝的领头下,高门贵族纷纷携家带口南渡避难,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因南渡而被打乱,皇帝临时任命了新的地方官员来取代或者兼任原地方官员的职位,宣州下辖的汇水县就是其中之一。
自古以来,能左右一方的势力,分为地方与外来。地方势力无非乡望耆老在地官员、文人宗室乡里富豪,且往往在外来的势力前力弱不敌,甚至发生混乱,而皇权与贵族势力,变成了这道不可抗拒的外来强劲力量。
当时,南渡的贵族们进入宣州,一路抵达其下辖的汇水县,对当地进行反考察后,贵族首领认为当涉水而过,以易守难攻的河东一带为落脚点,又勒令当地官员,将米粮食物用船只运送到河东,保证这些王孙贵族每日的温饱,地方官员不敢有违,最终这些负担,毫无疑问的转嫁到了百姓的身上。
然而南渡之后,随着远离战乱之地,些茍且下来的贵族们渐渐忘记了此前的慌乱,又开始怀念起从前的奢靡生活,甚至打算征召当地百姓做苦役,引清水河流建造一处山水园林。
变本加厉之下,终于引来了反抗。
汇水县有一乔姓商户,膝下女,此称乔女。
乔女自幼丧母,t父亲被人设计入狱,缴尽家财,继母妾室纷纷逃散,只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然乔女坚韧顽强,愣是凭着跟小叫花子抢食物练出一身拳脚功夫,日复一日野蛮生长,渐渐长成一个凶悍乖戾的女霸王。
在乔女眼里,这些世家贵族不过仗着出身好便自觉高人一等,往日里已经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如今天下大乱,他们逃难而来,鸠占鹊巢,不居安思危,竟然还死性难改。
照他们这样的做法,百姓不是被敌军铁骑踏死,而是被他们变着法折磨死的。
所谓乱世造英雄,乔女利用自己混迹三教九流多年的人脉与经验集结了一批有志之士,打算煽动百姓反抗贵族,继而起事自立。
奈何功亏一篑,乔女组织多时,却被一个忽然插足的外来者破坏了全部计划,非但没有顺利煽动百姓反抗顺势起事,反倒被对方按趴下了。
说趴下一点都不过分,乔女手脚皆被按住,愤恨的看着那个缓步走到面前的女子。
这人便是霓璎的母亲,裴晞。
得知了实情后,裴晞非但没有处置乔女,还表示愿意出手帮她,但条件是乔女极其手下自此归附于她,不得再有二心。
识时务者为俊杰,彼时的乔女只能答应。
河东一带不通官道与水路,出城便是群山荒野,因建造景观园林需要木石材料,众人一番建议,决定就地取材,直接去山中伐木凿石,从城东开出一条专供运输的道路。
谁知建造园林的材料还没取完,竟先引来了藏在山中的匪徒,他们听闻汇水县来了一批达官贵人,有钱有粮有奴有婢,当即组织部署趁夜潜入,打算干票大的。
贵族们的住所非常好找,匪徒精准锁定破门而入。
那天夜里,大火烧红了汇水县的半边天,呼救声尖锐刺耳,似要将夜幕划破。
就在火光冲天之际,一支铁骑如神兵天降,为首的年轻将军手持长戟,在训练有素的冲杀下,很快平定了匪乱。
这位救百姓于水火的神勇将军,便是当今蜀王。
得知蜀王亲临剿匪,地方官忙不叠前来相迎,不曾想前脚刚斩杀了山匪的蜀王,后脚就将那群贵族子弟捆绑上了刑场,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蜀王手持长刀扬声示意,此次南渡,陛下曾三令五申不可扰乱百姓民生,身为王侯世家,灾难之前理当身先士卒,可他们非但不知体恤爱民,反而压榨奴役,致使百姓民不聊生,此罪当斩!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贵族连求饶的功夫都没有便身首异处,引来一片惊呼。
下一刻,蜀王的刀尖便对向了地方官。
身为地方父母官,不仅知情不报,反而助纣为虐,同样有罪。
地方官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告饶。
就在这时,乔女竟站了出来替县令求情。
县令的确有助纣为虐之嫌,但他在任期间,也算是个勤勉爱民的好官,从前汇水县常闹匪患,是县令屡次组织剿匪,此次若非这些贵族老爷们要大费周章建什么游乐园林开城辟道,让山匪有可乘之机,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乔女带头,其与百姓也回过神来,看着那些血淋淋的脑袋,开始先后为县令说情。
情况出现了些偏差,蜀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裴晞站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扬声表态——县令只是一方小官,且不说他在这些朝中权贵面前无足轻重,就凭眼下时局,各地奏报未必能顺利传到陛廷明确的指示,到头来也只能选择配合。
县令在处理此事上的确有错,此事毋庸置疑,若轻拿轻放,只会姑息养奸。但此罪也不至死,蜀王是为百姓而来,如今何不顺从民声,小惩大诫?
县令因这番话涕泗横流,百姓也深受触动。
接下的故事,便与两县流传的说法慢慢接近了。
因贵族入汇水县避难后,首选河东作据点,因其奢侈淫逸致河东百姓颇受其苦,裴晞便将汇水县一分为二,以河东一带为宁县,河西一带为太平县,取此地永不受战乱之苦,太平宁逸之意,任原县令为宁县县令,于太平县另设新县令。
所以,裴晞在划分两县时,就已经考虑到了宁县位置上的不利之处,若无官道水路相通,那宁县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太平县哺育,对于原县令来说,的的确确是一个惩罚。
接下来,他必须恪尽职守当好这个县令,否则今朝没有降临的惩罚,终有一日还会到来。
这番安排,可以说完完全全从百姓的利益出发,不止原县令无话可说,连百姓都连连赞叹蜀王的仁义。
但蜀王的仁义显然不止如此。
他查抄了犯事贵族的全部钱粮,分别充入两县县衙,用以开仓济民。
自此,百姓无不铭记蜀王之仁义,而同蜀王的仁义一起流传下来的,就是促使汇水县一分为二的那位女郎。
没多久,太平县内来了一个新县令,在原县令与新县令的配合下,两县相处融洽少有摩擦,可就在蜀王登基,二人相继被调往别处开辟新仕途之后,这份融洽也戛然而止。
宁县太过于依赖太平县,一旦太平县有意拿捏,宁县就会变得被动,两县各自的首任县令本就是在特殊情况下走马上任,多少有些监督与受罚的关系。如今换了新人,情况截然不同,宁县渐渐成为贬谪与被排挤官员的落脚之处。
两县矛盾渐渐加剧,久而久之,竟与当初汇水县被一分为二的事揉在一起,成为汇水县被分割最权威的一种解释。
听完霓璎的故事,郝自通似乎也跟着重新回顾了一遍往事,神色不由怅然。
霓璎:“小时候听时,更喜欢那些惩奸除恶的快意情节,等长大后回顾,才慢慢品出个中玄机。”
“当时母亲已经属意蜀王,有心助其成事,她在汇水县做的事,不过是为蜀王收买人心的诸多方式之一。但她对这个地方,终究留了一份私心。”
“这份私心因乔女而起,又因先生而延续。可惜她红颜薄命,没能替这份私心求一个圆满,晚辈循迹而来,找到了前辈,却没想到,您会对我说这样的丧气之言。想必那些埋于九泉之下的亡魂,都会为先生今日直言扼腕叹息吧。”
郝自通倏地看向霓璎:“崔丫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霓璎笑了:“先生说的不错,你无妻无子,久离朝堂,昔年经营悉数舍下,至今已是孑然一身。可即便如此,先生身上依旧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而这种价值,甚至能让您立刻得到那些曾经舍下的权势。只要先生愿意把您的价值为我所用,我可以保证,你,乔女,还有很多像你们一样曾为了改变命运而竭尽全力的人,都能的一个圆满。”
郝自通眼神一凝,“保证?你母亲那样的人尚且做不到,你凭什么这么说?”
霓璎:“我不是在和先生商量要做什么,而是告诉你一件我一定会做的事,如果先生答应,我用自己这条命给您作保。若先生执意留在这里安享晚年,那您的命,就暂时记在我这里,我不希望世上再有郝自通这个人。”
“你……”郝自通气的直接站了起来,“你这女娃娃……”
霓璎也搁下鱼竿起身,却不是与他争辩,而是轻提裙摆直直下跪。
这一幕引来不少人侧目,郝自通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连忙上前搀扶:“你你你、你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你这么一跪,老夫要怎么解释啊?”
霓璎缓缓擡头,竟已红了眼眶:“先生知我并非崔家女,蒙受父母大恩却无机会报偿,诸如此类的遗憾,先生一定也经历过,晚辈愿为此前无礼失态请罪自罚,请先生助我!”
郝自通怕了她了,直接拽着胳膊将人拉起来:“嗨呀,你看着裙子都跪脏了,你说说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郝自通此刻心情复杂,可顶着女娃娃泪眼潸潸的脸,他又不得不镇定下来,头疼的应道:“老夫与你爹娘是故交,若能帮到你……肯定义不容辞,可你……不能张口就来嘛,你、你先跟我说说,你具体想怎么做!”
这话已经是极大的松口,霓璎吸吸鼻子,眼泪顷刻间收了回去,鼻头眼角的红也在凉风中以t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看的郝自通瞠目结舌,心生佩服。
这女娃娃会变脸啊!
“先生能以卑贱出身比肩日月数十载,这样的经历和身份,无需您做什么,只要您肯站出来,就一定能引来无数拥趸,一呼百应。”
郝自通叹气,“所以呢?”
霓璎:“所以我不需要先生做什么,只要您站出来让所有人看到,就足够了。”她转头看向四周:“宁县逸怡人,也是乔女曾经的故乡,先生若能在若干年从这里重回朝堂,想来乔女也会十分欣慰。”
“再过不久,陛下必会广选人才,若能有先生您引荐背书,一定能为很多有才之士广开大门,人尽其才。”
郝自通眼神微变,仍是一针见血戳在关键:“崔丫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霓璎做不解状:“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郝自通不与她掰扯,直言道:“你到底在筹划什么?”
霓璎倏然一笑,作坦然状:“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也罢,既然与先生说了这么多,那晚辈也不介意再说一些。”
“其实,晚辈与陛下情投意合,若没有这趟江南之行,晚辈本该受封进宫。可陛下隆恩,许晚辈走这一趟,所以晚辈才有机会寻来。”
听到受封进宫那一句时,郝自通眼神骤然一沉,可霓璎仿佛没有察觉,继续道:“先生方才不是问我凭什么作保吗?先生昔年沉浮宦海,理当知道背景的重要性,若您此番愿意助我,等到晚辈受封进宫,携崔、裴两家之力,难道还圆不了先生昔年的心愿吗?后宫佳丽三千,晚辈不奢望能一辈子拴住陛下的心,但立身后宫,手里总得握点什么,才好安心。”
郝自通缓了一阵才平静下来,他看了霓璎一眼,语气微变:“只要老夫配合就可以了?你方才提到你母亲对这里的私心,又怎么说?”
霓璎:“先生要在隐世多年后重新入仕,当然要为您做足噱头。连带这个地方也得有所改变。只要先生答应了,这些事都由晚辈来操心,绝对不会辱没先生。”
郝自通对那些溢美之词与诱惑毫不动心:“当年你母亲来这一番折腾,留下许多后患,如今换你来折腾了?”
“母亲并没有留下后患。”霓璎毫不犹豫的反驳,眼底泛着黑沉沉的光:“她在作出决定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她那时也没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再来处理这里。所以不是她的错。”
郝自通暗暗吸了口冷气,心里一叠声的喊完。
这娃娃的神情跟魔怔了似的,已经不是他此前以为的护短了。
难不成这女娃娃知道了什么?
真是要命。
郝自通心里慌得一批,面上却镇定:“照你的意思,在你造完噱头之前,老夫只管等着?”
“是。”
郝自通只想尽快结束这番对话,遂爽快道:“好,看在你娘的份上,老夫答应你了。但你以后做什么事,得与老夫有个交代,行不行?”
霓璎认真应道,“当然。”
“好……”郝自通点点头:“那老夫就看看……”
看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样。
垂钓继续,郝自通的心里却很煎熬,他将霓璎的话翻来覆去研究了八百遍,揣测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一个比一个可怕。
这丫头分明是要结党营私啊。
且不说她和现在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可后宫不能干政是铁律。
再说了,她背后有崔裴两家做靠山,皇帝肯定不会薄待她,哪里需要她亲自下场来策划什么?
这般行径,简直像是……
“老师。”卫璞如神仙下凡般降临在钓场,来接郝自通回家吃饭。
“不器啊!”你终于来了!
郝自通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开心于卫璞的到来,以至于他蓬勃而出的热情将卫璞吓了一跳。
“老、老师……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是来接老夫回家吃饭的?走走走!现在就回!”
卫璞面露愕然,转眼发现霓璎也在,主动出生打招呼:“殷娘子也在啊。”
霓璎放下鱼竿起身,卫璞发现她裙子的膝盖处脏了:“这怎么……”
“你这小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老夫平日里怎么教你的!”说着揪起卫璞的后领子就与霓璎告别:“殷丫头,你这衣裳脏了,早点回去换了啊,老夫与不器先走一步了。”
霓璎不是看不出郝自通的反常,但既然已经挑明来意,也没必要咄咄相逼。
她微微笑道:“先生慢走。”
“诶诶好好好!”郝自通一边敷衍应付,一边狠劲儿推卫璞,赶紧走赶紧走。
霓璎看着这二人走远,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招来雾爻:“收拾收拾,咱们也走吧。”
……
郝自通火急火燎回到小院,然后甩了鞋子躺到床上,脑子里全都是霓璎今日神情话语。
他从一见这丫头就觉得她心思深沉,之前以为她真的是什么府上的女管事,便没多想,可现在才知道她是崔霓璎,是裴晞和崔钧收养的那个女儿,那事情就不简单了。
这么一想,郝自通从床上坐起来,找来卫璞:“那个殷丫头,是什么时候来咱们镇上的?”
卫璞:“应当一个月左右吧。”
郝自通眼神一动:“你之前说,那丫头是跟着赵家小子来的,她和赵家小子很熟?”
“好像是。”
郝自通一拍大腿:“你去把赵家小子找来,就说老夫今日请他喝酒。”
卫璞哭笑不得:“这么突然吗?既要邀约,也该提早啊,且我看赵兄似乎有要紧事,万一他赶不及来怎么办?”
“你就说和那丫头有关系,你看他来不来!”
卫璞一愣,察觉出一些不对劲:“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郝自通眼一横:“老夫的事少打听!”
无奈之下,卫璞只能去赵家找人。
他前脚刚走,赵老头后脚就进了屋。
赵老头平时的那些爱好,实则都是跟着郝自通走的,有时去河边垂钓,有时去山中采风,他的任务只是守护老先生安全。
方才他也去了钓场,虽然没有听清崔霓璎说了什么,但看她下跪时,赵老头就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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