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上山（2/2）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那条腿和双手，一点点地向前挪动。每一次拖行，都让腿上的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在地上留下更深的印记。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依旧固执地朝着上山的方向爬去。
“平亮！你伤得太重了！不能动！”王当急声道，想强行按住他。
“滚开！”张平亮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念。“老子……要上去！活要见人！死……也要去看一眼……！”他想起刘然平日里的沉默寡言，想起梁护的沉稳可靠，想起寨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山上的战斗结束了，可是……赢了之后呢？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刘指挥使还活着吗？梁护呢？还有多少人活着？
陈喜和看着这一幕，心中难免涌起一股对眼前的张平亮和刘然强烈的敬意。张平亮那不顾生死的执拗，显然是对那个创造奇迹的刘指挥使最直接的牵挂，如此得人心，怪不得能够创造出这等宛如神迹的结果。
“平亮！”王当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他看着张平亮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睛，想起了山中的妻儿“我扶你。我们俩一起……上山！”
同样身负重伤的王当，扶着张平亮想要一同前去，但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又坐了回去。
引得张平亮也一同摔在了地上。
“王当，张平亮……”花铁看着二人跌倒，急忙上前搀扶。
“死不了！”王当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老子……也要亲眼看看！我那妻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刘指挥使，看看咱们的寨子……还剩下多少活人！”。
闻言，郑科开口道：“去！一起去！我也想看看寨子怎么样了！”
一旁的陈喜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理解这份心。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山上那个缔造了神话的人，如今怎么样了。他转身对还能行动的河州骑兵下令：“留下十人，照顾重伤员，清理战场，收敛阵亡兄弟的遗体！其余能动的，随我……一起上山！”
命令下达，还能行动的河州骑兵和青山寨残兵们，默默地行动起来。没有人欢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兵器拄地的声音。他们互相搀扶着，汇聚到张平亮身边。
两名伤势稍轻的骑兵一左一右，几乎是架起了张平亮。张平亮的一条腿完全无法着力，软软地拖在地上，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上山的方向。
郑科和花铁还有王当，在其余人的搀扶下，也勉强站了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陈喜走在队伍最前方，长刀当作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粘稠冰冷的血泥和冻结的尸体间隙。寒风裹挟着冰茬徐徐吹过，投射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悲壮。
上山的路，早已被反复的厮杀践踏得面目全非。积雪被彻底染红、踩实、再被鲜血融化冻结，形成一片片暗红发亮的、滑溜无比的血冰。破碎的兵器、散落的箭矢、焦黑的滚木碎片、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人体组织和内脏碎块，混杂在泥泞和血冰之中，每走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小心。
越往上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靠近寨墙的山坡，尸体堆积如山！绝大多数是党项人的！层层叠压，姿态扭曲，许多还保持着向上攀爬冲锋的姿势，却被永远定格。箭矢如同刺猬的尖刺，密密麻麻地插在尸体和地面上。巨大的滚木礌石砸出的深坑随处可见，坑壁被血染得暗红发黑，坑底是模糊的血肉混合物。浓郁的血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残破的甲片还有碎刀散落各处。
而那破碎的夯土墙本身，更是惨不忍睹。巨大的豁口如同怪兽狰狞的伤口，从中崩裂，露出里面的石块。墙体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和密密麻麻的箭孔。几处地方被鲜血染成黑红一片。一面残破的宋军令旗，倔强地插在最高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垛口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布面同样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污。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山坡。只有他们一行人艰难跋涉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张平亮因剧痛而压抑不住的闷哼声在回荡。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喜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战场遗迹，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无法想象，就在不久之前，这里爆发了何等惨烈、何等残酷的血战！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守军和进攻者的鲜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以这样的残破寨墙，抵挡装备精良、数倍于己的党项虎狼……这不仅仅是奇迹，这是用血肉和意志堆砌出来的神话！
张平亮、王当、花铁等人的脸色更加苍白。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熟悉每一寸道路，熟悉山坡的每一处起伏。如今，这道路上却被尸体还有鲜血侵染，熟悉的景象被彻底摧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死亡和毁灭。巨大的悲伤和更强烈的愤怒在他们胸中翻涌，但更多的，是对能在此等绝境中坚守下来、并最终获胜的袍泽们，尤其是刘然，感到深入骨髓的敬佩！
张平亮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寨墙上那面残破的旗帜，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他嘴唇哆嗦着，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无尽的焦虑和恐惧在眼中燃烧。
指挥使……梁护……你们……一定要活着啊！
队伍沉默且艰难地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踏在同胞和敌人的尸骸之上。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鲜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