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1/2)
邺城
七月的长安,大雨倾盆,雨水如瀑布一般泼洒在古老的屋檐上,再顺着早已模糊了字眼的瓦当,汇成了一道道晶亮透明的水柱。
如陈定霁一直渴望的甘霖。
他抱着自己的三姐,反复确认她所说的话,究竟是不是为了让他振作,而蒙骗他的。
终于。
他不是在做梦,她真的,真的没有死。
怪不得当时的几个亲卫几乎翻遍了渭水,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原来,是她一心要逃离。
——她宁愿选择这样的方式逃离,也不愿再留在他身边。
她将他视作魔鬼,视作吞没了她一切的洪水猛兽。
她的来路,她的归路。
是他亲手将她推到渭水中的。
“七弟,三姐知道你,知道你爱她入骨。”晴方语带哽咽,不知是为了谁,“可是相反……她不爱你,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恨你,恨你入骨。”
陈定霁没有失望,也没有痛心,他反而笑了出来。
这一声艰难的笑后,他泛白的嘴角,淌出了殷红的鲜血。
他很欣慰。
爱之深,才能恨之切。
他希望她恨他,这样总比她漠视他要好。
从前,她便用冷漠的眼神对待过他,后来他用了各种手段,逼迫她求他。
他享受着她哀求他的滋味,以为这样的滋味,可以生生世世、易如反掌地伴随着他,只要他想要,她随时都必须要在他面前,保持她应有的卑微姿态。
现在她恨他,便由她恨吧。
她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只要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
出发去邺城之前,陈定霁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国公府内,他仍然要营造自己还卧病在床的假象。但他实在放心不下晴方一人独自面对,便将自己去邺城找庄令涵一事,如实告知了崔孝冲,让他隔三差五过来国公府东苑,名义上是探望陈定霁的病,实际上则是保护晴方,以防她被人发现端倪。
崔孝冲并不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姐弟关系,但听到庄令涵还活着、陈定霁要去邺城亲自接她回来时,面上露出了片刻奇异的神情,又很快平复下去。
崔孝冲是值得陈定霁将自己亲姐托付之人。
第二件事是,他以大齐中书令的身份,向全天下宣布了周太子萧毅暴毙的消息。而与萧毅一并,被关了快一年的周太子妃李季婉,也被准许从铭柔阁中放了出来,扶着厚葬萧毅的金丝楠木制的棺椁,一路东行,回到周都邺城。
当然,萧毅的“暴毙”,自然是出自他陈定霁的手笔。
自从知道了庄令涵还活着、正在邺城里等他之后,他的病就像突然获了灵丹妙药一般,除了满头的白发外,满心满眼都是勃勃的生机,短时间内,几乎恢复如初。
然后,大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今又病恹恹到只能靠轮椅出行的年轻权相,夤夜出发,独自一人,同样踏上了回到故地邺城的归途。
这十二年来,他抽空回去过几次,每一次都要秘密入周宫,再秘密面见为他重新安排新的身世的周帝萧元弘。
就在去年萧毅大婚之前,他也才与萧元弘定下了两全的计策,通过萧毅质于齐的方法,将这个不学无术只会惹祸的太子迁往长安,生死便不由他自己了。
萧毅的生母是萧元弘还在做周太子时的发妻邱氏,但邱氏却在他即先帝位、封她为皇后不久之后便早早崩逝。
萧毅生性卑劣而无心向学,又因为萧元弘对他疏于管教而惹了一身的纨绔习气,根本不堪储副大任;
但另一方面,萧毅一直耽于玩乐,虽惹下不少微末的事端,又并未犯下大错,若萧元弘贸然将其废黜,恐怕会引来朝中的太子党和许多清流的不满。
毕竟,徐氏乃贵妃封后,徐氏的两个儿子萧殷和萧段乃庶子立嫡,在地位上略低于萧毅这个元后正嫡,若无端废长立幼,不仅会引来朝局震动,还会为徐后和两个皇子都招来无端的指责,影响他们在朝臣与百姓中的声望。
相反,用萧毅质齐来光明正大地除掉萧毅,不仅能为徐氏母子博得一个好名声,而且以萧毅一人换周境十几座城池,虽在陈定霁眼里是左手倒右手之事,但到底是有益的。
帝王心术,原本就是这样残酷而狠绝,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也需要反复算计。
于是,久久未能定下太子妃人选的萧毅才匆匆举办了选妃大典,并在大婚后不久,便启程前往了长安。
如今,周齐交换城池一事已经全部告一段落,萧毅在长安城中臭名昭著,周廷内部对他的不满也愈发沸反盈天,这个恶贯满盈、仗着自己生母好地位的太子的利用价值已尽,也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
只是,陈定霁决定杀萧毅之前,并未与萧元弘通气。
他承认,杀萧毅有冲动,但他并不后悔。
他记得庄令涵曾经求过他,求过他杀了萧毅为斛律氏一族泄愤,只是他当时并未答应,仍然还在犹豫。
大国博弈,从来不是靠一人的生死,便能定下全盘的输赢。
寻常人从长安到邺城,需要十余二十日,而陈定霁日夜兼程,却只需不到十日。
他如今满头银丝,虽然太过招摇,好在他行小路几乎无人察觉,否则便只能昼伏夜出,白白耽误行程。
七月半,地狱鬼府大门洞开,有排山倒海之势。
自古便传言,今晚会有无数厉鬼倾巢而出,趁着这一年里难得的阴盛阳衰时刻作乱,或报夺命之仇,或捉该死之人。
陈定霁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上,从那一年改变自己命运的襄州大战起,便已沾满了鲜血,刀下之鬼无数。
若世上真有鬼,他第一个,便该下这无间的地狱。
夜色阴郁浓厚,他用斗篷的帷帽遮了银发,不需要费多大的气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周宫,进了萧元弘所在的寝殿。
萧元弘的病势越来越猛,有时甚至几日都不能下床,只能静养。
对陈定霁来说,榻上躺着的萧元弘,既是当年误信奸人谗言、将陈家余下的家眷几乎全部流放的无能昏君,又是为他入齐为细作铺平道路、使他有了今日成就的背后推手。
他不知自己是更敬他,还是更恨他。
“陈聿棠,你想为父亲洗刷冤屈,想为父兄报仇雪恨,眼前只有一条路。”
那时的他,刚刚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只有十岁的男童拖着半残的双腿,却来不及为自己那为国捐躯的父兄收尸。
“这一次设计陷害你们的是齐廷的陈家,你们两家虽然早已经出了五服,他们却利用祖上的亲缘关系引诱你的父兄入局。此仇不报,你身为陈家仅剩的幼子,也只能发配流放了。”
“陈沛有一次子,是他夫人淳于氏所生,大名定霁,表字文光,两岁便被渭河水匪所拐,至今下落不明。朕派人暗中查过了,他与你年纪相仿,你若以此身份入局,不会有旁人怀疑。”
温湿的液体慢慢滑过他冷峻的面庞,不知是血还是泪,他咬了咬牙,强忍膝上的剧痛,跪了下去,诚恳而又热忱地,叩首发誓:
“微臣领命,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从此,这世上,便少了一个贪玩好动的少年郎,多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小世子。
如今,一晃快十二年了,当年的少年已摇身一变,成了一国权相,俯仰之间,便有无数人因他而生,因他而死。
而当年那个睥睨天下又心力不足的皇帝已暮色沉沉,浑浊的双眼中布满血丝,只有一身的龙袍和皇冠,才能稍微彰显他曾经器宇轩昂的九五之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