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2/2)
前年,齐宣帝独孤路明驾崩时,和如今的萧元弘同岁。
但独孤路明只有八岁的独孤衍这一个儿子,萧元弘却有三个成年嫡子,只是其中最大的那个,不久前才被陈定霁亲手所杀。
“陛下,恕臣的先斩后奏。”他在萧元弘的床榻前跪下,寥寥数句,却越来越像他在敌齐斛律太后面前那般轻漫肆意。
“无妨的,无妨的。”萧元弘面色昏黄,却并未露出明显的喜恶,“到了一切尘埃落定收网之后,朕自然会替你陈家主持公道。”
离开萧元弘寝宫,陈定霁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前面缓步而行的宫人。
夜色里的庄琼生依旧玉树临风,在一众宫人里鹤立鸡群,他立即可以确定,那就是她的父亲。
他们生得如此相似。
也不知她腹中的孩子,会不会也和他如此相似呢?
她真舍得,舍得以死遁逃,舍得他们的孩子,从出生起便没了他这个父亲。
陈定霁悄悄跟在庄琼生之后,跟着他出了周宫,跟着他回到了庄府。
越靠近庄府,他的心便蓦地快了几分,夏夜炎热干燥,但此刻却夜深人静,庄府里除了迎庄琼生归家的廖氏,一片沉寂冷清。
但她在,她的心跳和他有一样的频率。
他躲在暗处良久,一直等到庄琼生也熄灯睡下。
虽然,他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将她拥入怀中。
他想要她听见他的忏悔,听见他诉说的思念,听见他在梦里说过无数次的,
“爱你”两个字。
他一间一间地找,他知道她在。
直到快要一无所获,他才在一间空无一人却又像刚被人住过的卧房里,找到了她的痕迹。
他将火折子点着,微弱的火苗跳动,像是他此刻欲燃未燃,还在尽力挣扎的心境。
摇晃的光线闪过书架上层层叠叠的医书和药书,然后移到书案上,她笔走龙蛇的草稿,墨痕都未干透。
他认得她的字。
从前她写给夏谦的书道,后来她给白氏开的药方。
但,卧房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她不在,她不知去了哪里。
陈定霁颓然地跌坐在她的床榻之上,头上斗篷的帷帽随着他的动作,同样颓然得垂在了肩上。
他不自觉地侧倒了下去,用左脸触碰她可能也触碰过的、淡粉色的床单,深嗅鼻息,想捕捉她的气味。
她身上的气味,有淡淡的体香,有花草的清香,也有偶尔沾染的,他房中的浓烈的熏香。
他贪婪地呼吸,哪怕突然体力不支,突然精疲力尽。
枕着她留下的些微的香味,他便再也不会做,那个关于她身死的噩梦了吧?
天亮之前,陈定霁悄然离开。
他的脸在邺城里陌生又安全,但因为他的白发,他在白日里便实在不方便露面。
她不在庄府,但一定在邺城。
他只需要留心庄府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总能找出她身在何处的蛛丝马迹。
暗中观察,却心有余悸。
她的父母恩爱无比,对待府上的奴仆亲切近人,对待幼女又恩威并施。
有了这样的父母,才能生养出庄氏姐弟这样的妙人。
邺城陈家,祖上传下的爵位在上一代已经丢了。陈定霁的生父陈代辉以一人之力拼到了高位,是大周上下,数一数二的守城名将。
邺城陈家与长安陈家,祖上在大魏还未分崩离析时,曾是一对出生入死的亲兄弟。后来,随着政治斗争的深入,这对亲兄弟因为站队不同,而逐渐分道扬镳,直至分魏为了周齐,两兄弟彻底决裂,分侍两皇,直至今日。
陈代辉好色,除了正妻何氏以外,府中小妾通房无数。
陈定霁的生母沈氏原本是何氏的远房表妹,因家中出事暂住在陈府,却被陈代辉看中占了身子。此后,沈氏便只能留在陈府做了陈代辉众多小妾之一,但在生产时大出血,生下陈定霁后便撒手人寰。
陈代辉重男轻女,对待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完全是天壤之别。陈定霁从小没了亲娘,虽然在何氏膝下长大,却因为哥哥们各个听话出众自己却桀骜不驯而屡屡被责打。
他一直深恨陈家,却又在这样的环境下被潜移默化,等到襄州大战惨败、他的父亲和哥哥们统统战死又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时,他又坚定不移而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吞下无数血泪,扛起重振陈家的这面大旗。
在后来以“陈定霁”的身份野蛮成长、为敌齐立下无数向南向西的汗马功劳的漫长岁月里,他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和陈代辉一样的人。
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又习惯用强权得手。
只是,他不像陈代辉那样耽于女色,因为生母沈氏,他将女色视作了洪水猛兽。
相比起来,庄琼生与廖氏虽然不是什么勋贵之家,却给了庄令涵姐弟三人一个近乎完美的、如梦境一般的家。
他们因材施教,他们用爱来浇灌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懂得苍生为计,懂得医者仁心,用善意去拥抱苦痛。
而不是像陈代辉一样,从来只有打骂,看着他伤痕累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他从前因为庄令涵时时心中装着林林而生了怨妒之心,如今他坐在她从小长大的院落里,突然便懂得了她的心境。
他不知不觉爱之入骨的人,除了拥有一身过人的容色、一手傲人的医术外,还处处与人为善,即使当下再有重重困难,也始终隐忍坚韧。
他找不出她的,哪怕一丝缺点。
他想,即使是天上的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他曾经那么轻易便拥有了她,可又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有她。
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她在遇见他、被迫和他纠缠之前,便已经有了很多的软肋。
经年之后,她也渐渐成了他的软肋。
在庄府不知不觉潜伏的第三日,他终于一路尾随着出门的磐引,在邺城的东郊,发现了庄令涵的踪迹。
那是一处幽密僻静的小院,他看着磐引推开了院门,然后转身在即将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有一个怀抱婴孩的、娇俏而熟悉的年轻女子,从门缝里偷偷地漏出了窄窄的身影。
是她。
还有,他们的孩子。
陈定霁的心,突然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马上要见面了
陈狗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枝枝给他生了个孩子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